下山的石阶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林小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赤裸的上身在晨风中并不觉得寒冷——异火的本源在血脉中缓缓流淌，维持着恒定的温度，肌肤上那些淡紫色的纹路随着他的呼吸明灭，像是某种活着的符文。
他穿着一条普通的黑色长裤，是从某个倒塌的弟子居所废墟里翻找出来的，略有些不合身。鞋子已经烧毁，他便赤着脚，踏在粗糙的石阶上。脚底皮肤在异火的淬炼下变得坚韧，碎石和断枝硌在上面，只有些微的触感，再无疼痛。
储物戒还在左手无名指上，里面装着苏婉留下的冰魄剑、几瓶疗伤丹药、一些下品灵石，以及那枚记录着“吞噬魔经”前三层的玉简。他没带更多东西——青岚宗需要所有资源来重建，而他此去，本就不打算依赖外物。
山门在身后越来越远，钟声也渐渐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山林间逐渐复苏的鸟鸣，是溪水流过石缝的潺潺，是风吹过新叶的沙沙声。
焚天煮海，涅盘重生。
异火焚尽了蚀灵魔气，也烧毁了青岚山方圆百里内的一切污秽。此刻，这片土地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生机。焦黑的树干上抽出新芽，龟裂的土地钻出嫩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雨后般的清新。
但林小七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右眼中的紫火微微跳动，视野中，那些新生的草木根部，仍缠绕着丝丝缕缕极淡的黑色气息——那是蚀灵魔气的残留，虽被异火焚烧净化了九成九，却仍有最顽固的一丝本源，深埋地底，与这片土地的灵脉纠缠在一起。
不彻底拔除这丝本源，百年之后，魔气仍会卷土重来。
“所以……必须找到混沌青莲。”他低声自语，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
那里，金丹仍在缓慢旋转，每一次转动，裂痕处都会传来细微的刺痛。而更深处，在那片被冰蓝色灵力“冻结”的区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缕微弱却坚韧的神魂波动。
苏婉的气息。
她还“活”着，以某种他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方式，存在于他的体内，与他的异火本源、碎裂金丹共生共灭。
“等我。”他轻声说，像是在对体内的那缕气息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石阶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条被山洪冲毁了一半的土路，蜿蜒着伸向远处的官道。路边的界碑上，“青岚宗”三个字被烟熏得有些模糊，但依旧可辨。
林小七在界碑前停下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晨雾已经散尽，青岚山的主峰在朝阳下显露出清晰的轮廓。曾经巍峨的殿宇楼阁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与断壁残垣。但就在那片废墟之上，他能看见微小的身影在忙碌——青冥子指挥着弟子清理场地，白辰带着人在修复护山大阵的阵基，丹堂的长老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救治伤员……
新生的青岚宗，正在废墟上艰难地重建。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踏上了土路。
三日后，黑岩城外。
林小七站在一处高坡上，眺望着远处那座依山而建的灰黑色城池。
黑岩城，北域边境重镇之一，因附近盛产一种坚硬的黑色岩石而得名。城池不大，城墙却筑得极高，墙头上插满了各色旌旗，在干燥的北风中猎猎作响。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商队，有旅人，也有拖家带口的流民——青岚宗的魔劫虽被控制在百里之内，但恐慌已经蔓延开来，许多附近村镇的百姓都在往这座相对安全的边境城池迁徙。
林小七的目光在城头那些旌旗上扫过。
最显眼的是三面：一面绣着金色巨剑的，是北域三大宗门之一“天剑宗”的旗帜；一面绣着青色药鼎的，是“百草谷”的；还有一面绣着血色弯月的，是“血月教”的。
“天剑宗、百草谷、血月教……”林小七眯起眼。
这三家宗门，分别代表着北域的剑修、丹修和魔道势力。他们同时出现在黑岩城，绝不是巧合。
是为了防范魔劫扩散？还是……另有所图？
林小七没有急着进城。他在高坡上找了块背风的岩石坐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水囊，喝了一口。水是清晨在山泉中装的，清冽甘甜，但流过喉咙时，却带着一丝细微的灼痛感——那是异火本源尚未完全稳定的表现。
他闭上眼，内视己身。
丹田内，混沌金丹仍在缓缓旋转。裂痕的数量没有增加，但在那些裂痕的边缘，开始出现一些极细微的冰蓝色结晶——那是苏婉的冰心诀灵力，正在尝试“修补”裂痕。但这修补速度太慢了，慢到可以忽略不计。照这个速度，至少需要十年，才能让金丹恢复如初。
而冰心诀的封印，最多只能维持三年。
三年……三年内，必须突破至金丹中期，并以中期修为强行重塑金丹，才能彻底解决隐患，并将苏婉的神魂从这种“共生”状态中解放出来。
“混沌青莲……”林小七喃喃道。
下山前，青冥子曾给过他一份关于混沌青莲的残缺记载。那记载来自青岚宗藏书阁最深处的一卷上古残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混沌青莲，生于绝地，扎根虚无，花开三界。其莲叶可炼不灭体，其莲花可悟大道，其莲子……可重塑万物本源。”
“绝地”，指的是“天堑山脉”。
那是横亘在北域与中州之间的一条巨大山脉，绵延数十万里，平均海拔超过万丈。山脉中终年笼罩着诡异的混沌迷雾，能隔绝神识，扭曲方向。更可怕的是，山脉深处生活着无数上古遗种、混沌凶兽，以及各种自然形成的绝杀禁制。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元婴、化神修士深入其中，最终杳无音讯。
“天堑”二字，名副其实。
但林小七没有选择。
他必须去。
睁开眼，他从储物戒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一张粗糙的兽皮地图。这是他从一个战死的魔将身上搜出来的，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标注着一条蜿蜒的路线，从黑岩城出发，沿着边境线向西，最终指向天堑山脉的某个入口。
地图的角落，用魔族文字写着一行小字：
“蚀灵母晶，源出天堑。混沌青莲，或在其侧。”
“蚀灵母晶的源头，就在天堑山脉……而混沌青莲，很可能就在它附近？”林小七盯着这行字，右眼的紫火微微跳动。
这太巧合了。
但修行路上，从无巧合。
他将地图收起，目光重新投向黑岩城。进城，是必须的。他需要打听更确切的消息，需要补充一些物资，也需要知道……圣教的人，是否已经盯上了这里。
深吸一口气，林小七从岩石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着城门口走去。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容貌——青岚宗副宗主林小七，在北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经历魔劫一战后，他的名字必然已经传开。掩饰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但他收敛了气息。金丹碎裂带来的好处之一，是修为波动变得极不稳定，时而如凡人，时而又会泄露出一丝金丹威压。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反而成了最好的伪装。
排队进城的队伍很长，移动缓慢。城门口有身穿甲胄的卫兵在盘查，检查每个人的身份文书，询问来意，有时还会要求打开行李查看。
轮到林小七时，卫兵打量了他几眼。
赤裸的上身，遍布的淡紫色纹路，赤足，面容年轻却眼神沧桑——这副模样，在流民中并不算特别，但卫兵还是多看了几眼。
“姓名，从哪来，进城做什么？”卫兵例行公事地问。
“林七。从青岚山下来。进城寻亲。”林小七平静地回答，声音沙哑。
“青岚山？”卫兵眉头一皱，“那边不是刚遭了魔劫吗？你……”
“侥幸逃得一命。”林小七打断他，从怀里摸出几块下品灵石，不动声色地塞进卫兵手里，“军爷行个方便。”
卫兵掂了掂灵石，又看了他一眼，最终挥挥手：“进去吧。最近城里不太平，少惹事。”
“多谢。”
林小七点点头，迈步走进城门。
就在他踏入城门阴影的瞬间，身后排队的人群中，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灰色麻衣的身影，缓缓抬起了头。
斗笠下，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林小七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找到你了……”灰衣人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圣子大人要的‘异火之种’……”
他压了压斗笠，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而此刻，林小七已经走进了黑岩城的主街。
街道很宽，但此刻挤满了人。流民、商贩、修士、武者……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牲口味、食物焦糊味，以及一种淡淡的、不安的躁动。
街边的茶棚里，几个修士正在高声谈论：
“听说了吗？青岚宗那一战，死了三个元婴！连宗主都陨落了！”
“何止！我有个表亲是百草谷的，他说青岚宗的灵脉都被魔气污染了，百年之内都恢复不了元气！”
“可惜了……北域四大宗门，这就只剩三家了。”
“三家？哼，青岚宗倒了，天剑宗、百草谷、血月教，怕是已经在商量怎么瓜分青岚宗的地盘了！”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林小七脚步不停，但那些议论声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
他面色平静，仿佛谈论的与自己无关。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出现一家客栈，招牌上写着“平安客栈”四个字，字迹有些褪色。客栈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今日客满”。
林小七看了一眼，正要离开，客栈里突然走出一个胖掌柜，满脸堆笑地拦住他：
“这位客官，住店吗？本店还有最后一间上房！”
林小七瞥了他一眼：“门口不是写着客满？”
“哎哟，那是写给一般人看的！”胖掌柜压低声音，搓着手，“我看客官气度不凡，定是修行之人。最近城里流民多，房间紧张，但像您这样的贵客，小店无论如何也得腾出一间来！”
林小七眯起眼。
这掌柜的，有点意思。
他看起来五十来岁，胖乎乎的脸上堆着生意人标准的笑容，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精光，却不是一个普通客栈掌柜该有的。
而且……林小七右眼的紫火微微跳动了一下，他在这掌柜身上，感应到了一丝极淡的、被刻意隐藏的灵力波动。
筑基中期，修炼的是某种阴柔属性的功法。
“多少钱？”林小七问。
“一天十块下品灵石，包早晚两餐！”胖掌柜伸出两根胖手指。
十块下品灵石，在黑岩城这种地方，够一个三口之家生活一个月了。
这分明是宰客。
但林小七只是点点头，从储物戒中取出三十块灵石递过去：“先住三天。”
“好嘞！客官里边请！”胖掌柜眼睛一亮，连忙接过灵石，侧身让开。
林小七走进客栈。
大堂里坐着几桌客人，正在吃饭喝酒，喧哗声一片。见林小七进来，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又移开了——一个赤着上身、满身古怪纹路的年轻人，虽然奇怪，但在这边境城池，更奇怪的人他们都见过。
胖掌柜引着林七上了二楼，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角还摆着一个铜盆。
“客官先歇着，晚饭时辰我让人送上来。”胖掌柜笑着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林小七脸上的平静消失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去。
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那个戴斗笠的灰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林小七右眼的紫火，却跳动得更剧烈了一些。
“圣教的人……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他低声自语，缓缓关上了窗。
转身，走到床边坐下，他闭上眼，开始内视。
丹田内，混沌金丹仍在缓缓旋转。而在金丹的某个裂痕深处，一缕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黑色丝线，正在冰蓝色灵力的包裹下，微微蠕动。
那是蚀灵魔气的本源残留。
异火焚尽了绝大部分，但最核心的一丝，竟不知何时，悄然寄生在了他的金丹裂痕之中。
“原来如此……”林小七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圣教要找的，恐怕不只是一个“异火之种”。
他们想要的，是这丝蚀灵魔气的本源，以及……被这丝本源“污染”的，他体内的混沌金丹。
“也好。”他站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茶水入口苦涩，却让他精神一振。
他端起茶杯，对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轻一举。
“那就看看……是谁吞噬谁。”
窗外，夜幕降临。
黑岩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而在城池最深处的阴影里，一双双眼睛，正悄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