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董彧那幽静的竹林小院，许崖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肩头跳跃，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董彧那骤变的脸色、严厉到近乎失态的警告，以及最后那句语焉不详的“藏锋”，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黑金真气……究竟代表着什么？为何董公听闻后会如此震惊，甚至……有一丝恐惧？”许崖眉头紧锁，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而行，脚步比平时沉重了几分。他并非懵懂无知之辈，董彧的反应无疑在告诉他，这“噬灵之体”以及其所产生的黑金真气，背后牵扯的因果恐怕极大，大到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甚至可能搅动风云，绝非他一个无根无底的少年所能承受。
“神策军……”他虽然不知数十年前的具体细节，但从李家村开始，神策军的名字就一直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许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体质恐怕与那支早已消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传奇军队，尤其是其最核心、最神秘的力量有着莫大的关联。而这关联，在如今各地节度使尾大不掉、朝堂暗流汹涌、皇室与权臣角力的时局下，绝非幸事，反而像是一道催命符。
“实力……必须尽快提升实力！但在那之前，藏拙、隐忍，是唯一的生路。”许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和那一丝因未知而产生的寒意强行压下。无论如何，董彧的警告是出于保护，他必须遵从。他下意识地更加收敛自身气息，体内那缕凝练的黑金真气运转得更加缓慢内敛，深藏于丹田经脉之中，若非修为远胜于他且刻意探查，此刻的他看起来与一个刚刚踏入武道门槛、气息微弱平凡的普通学子并无二致，甚至显得有些不起眼。
他原本打算直接返回斋舍，静静消化今日所得，仔细琢磨如何更好地隐藏真气。但转念一想，董彧虽未明言，但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探究欲。恐惧源于未知，他需要了解更多。或许，藏书楼更高层，那些不为普通学子所知的古老典籍、秘闻杂记中，会留下关于这种特殊体质，或是关于前朝神策军的蛛丝马迹？新月小比的奖励中，正有藏书楼二层的阅览权限。
心意既定，许崖便转身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步伐坚定了几分。
然而，刚行至通往藏书阁的主干道——博闻径，他便被前方的景象弄得一怔。只见平日里虽有人流但绝不拥挤的道路上，此刻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不仅有与他同届的新生，更多了许多身着老生服饰的师兄师姐，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嘈杂声浪几乎要掀翻路旁的树冠，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大哥！这边！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许崖循声望去，只见吴忧正兴奋地跳着脚朝他挥手，旁边站着同样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林清沅，两人都挤在人群外围，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许崖无奈，只得走了过去。
“大哥，你可算来了！错过好戏了！”吴忧一把拉住许崖的胳膊，激动地说道，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红，“里面都快吵翻天了！”
林清沅也立刻凑过来，双眼放光，指着人群中央：“许崖你快看！是文澈师兄和文玉师姐！他们正在跟几位高年级的师兄师姐辩论呢！文澈师兄真是太厉害了，言辞犀利，风度翩翩，引经据典，把那几个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生驳得都快找不到北了！哇，没想到他不仅长得俊，气度非凡，还这么有才华，知识渊博！”她捧着脸，一副小女儿家的崇拜姿态，与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样子判若两人。
吴忧难得地没有反驳林清沅，反而连连点头，一脸深以为然：“是啊大哥，文澈师兄确实厉害！你看那些老生，脸都绿了。辩题好像是关于朝廷盐铁专卖的，听着就头疼，但文澈师兄讲得条理清晰，让人不服不行。”
许崖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望去。人群自动分开的空地中央，简单地摆着几张桌椅。一方坐着以宇文澈为首的两人。宇文澈面带从容微笑，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一手轻轻转动着桌上的茶杯，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可能关乎颜面的激烈辩论，而是在自家花园与友人品茗清谈，那份气定神闲，与对面几人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身旁的宇文玉则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纤弱的脖颈，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显得极为不安，像是误入风暴中心的蝶翼，偶尔抬眼飞快地扫一下对面慷慨陈词的学子，又迅速低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翅般颤抖。
他们的对面，坐着三名高年级学子，两男一女，皆是文院中有名的辩才，此刻却皆是面红耳赤，额角见汗。其中一名身材高大、名叫王珩的男生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挽回颓势：
“……文师弟所言，虽有其理，但未免过于理想！盐铁之利，乃国家之命脉！若无专营，何以充盈国库？何以抵御外侮？何以赈济灾荒？若放任民间经营，奸商囤积居奇，盘剥百姓，则国弱民贫，岂非更大祸患？朝廷专营，统一调度，方能平抑物价，稳定民生！此乃祖制，亦是为国为民之良策！”
他声音洪亮，试图以气势压人，但仔细听来，论据却显得有些空洞和老生常谈。
周围的学子们窃窃私语，观点各异：
“王师兄说的也在理，盐铁之利确实关乎国本。”
“但在理不代表没错啊，文澈师兄刚才指出的官营弊端——机构臃肿、效率低下、官吏中饱私囊、强征强买逼得灶户冶户逃亡，这些难道不是事实？”
“是啊，而且文澈师兄并未说要完全废除专营，而是主张‘甄别利弊，适度放开部分非紧要环节，引入民间资本与活力，同时加强监察，革除积弊’，这思路听起来更可行。”
“这见识气度，看问题的角度，果然不凡，这是咱们京城哪位文家的公子？”
“王师兄他们怕是骑虎难下了……”
许崖静静听着，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落在宇文澈身上。只见他等王珩气喘吁吁地陈述完后，才不疾不徐地放下茶杯，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清朗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现场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师兄忧国忧民之心，令人敬佩。祖制固有其时代之理，然时移世易，岂可一味墨守？”他嘴角噙着一丝淡然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刀，直指核心，“师兄言必称‘为国为民’，然则，若专营之制本身已滋生蠹虫，腐蚀国基，戕害民生，我等是该抱残守缺，还是应革故鼎新？”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对面三人涨红的脸，继续道：“国之命脉，在于民生，在于吏治清明，在于财富涌流。僵化的专营，恰如铁索缠身，束缚民间活力，滋养贪腐温床。适度放开，引入竞争，并非放弃管控，而是以更灵活、更有效的方式，激发民力，充裕国库，最终惠泽百姓。譬如前朝曾在东南试行茶引制度，官督商办，既保证了税收，又活跃了市场，其成效史书可鉴。为何到了盐铁，便只能固步自封，视变革为洪水猛兽？莫非是这专营背后的利益链条，已然盘根错节，动不得了么？”
最后一句，他语气依旧平和，却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在场许多有心人的心上。不仅点明了经济利弊，更隐隐触及了政治利益的深层纠葛，让王珩等人脸色瞬间煞白，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有力的反驳之词，只能颓然坐下，面露羞惭与不甘。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赞叹和低呼。宇文澈这番论述，不仅逻辑严密，引证有力，更展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政治洞察力和敢于触碰敏感话题的魄力。
宇文澈微微一笑，不再看对手，目光随意地扫过围观的人群，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淡然，以及几分居于云端的疏离感。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或崇拜、或惊叹、或思索的面孔，最终，在人群边缘，与一双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睛对上。
那是许崖。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既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也没有露出明显的赞赏或反对，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观察者，在分析着场中的一切。
宇文澈的眼神微微一亮，仿佛在万千沙砾中发现了一颗内敛的明珠，找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他嘴角勾起一抹更深、更难以捉摸的笑意，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全场，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拉紧：
“早就听闻本届新生之中，有一位文试魁首，于经世济民之道颇有独见，曾以‘民力所堪’之论折服师长。许崖许师弟，既然来了，何不入场一叙？对于这‘盐铁专营利弊’之辩，想必师弟旁观者清，应有不同于我等局中人的高论，愚兄愿闻其详。”
刹那间，全场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许崖身上！
吴忧和林清沅都愣住了，随即兴奋又带着一丝紧张地看向许崖。那些原本还在议论宇文澈风采或辩题深意的老生和新生们，也纷纷将好奇、审视、期待、甚至带着几分不服气或看好戏的目光投向他。文试魁首的名头固然响亮，但宇文澈方才展现出的才华、风度与背景带来的无形压力更令人心折，此刻他主动点名许崖，无疑是将这个平民出身、却屡创奇迹的少年放在了与他同等，甚至是接受挑战的位置上。
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宇文玉，也忍不住再次微微抬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探究，偷偷望向那个站在人群边缘、面色沉静如水的青衫少年。她记得他，路上马车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藏着无尽风雪的眼睛。
许崖心中亦是微感意外。他没想到宇文澈观察如此敏锐，会在人群中注意到刻意降低存在感的自己，更没想到对方会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发出邀请。他与此人素无交集，对方此举，是单纯出于对“文试魁首”才华的好奇，是想进一步试探他的深浅，还是别有深意？许崖心中警惕之意大起。
众目睽睽之下，避而不战绝非他的风格，也会引人猜想，不符合他目前需要“藏锋”却又不能过于平庸的处境。况且，他对于宇文澈这个人，其所代表的势力，以及其看似开放实则隐含锋芒的政治主张，也确实存有探究之心。
心念电转间，许崖已有了决断。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既无受宠若惊，也无怯场畏缩，仿佛只是回应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招呼。他轻轻拨开身前的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进了场中空地，对着宇文澈拱手一礼，声音平静无波，一如他深邃的眼神：
“文师兄谬赞，许崖愧不敢当。高论谈不上，适才聆听师兄与诸位师兄师姐高见，受益匪浅。既是师兄相邀，许崖便献丑，谈谈一些不成熟的浅见，还请师兄与诸位指正。”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嘈杂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两位气质迥异，却同样引人注目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