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摇曳，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通往董彧小院的青石小径上。许崖跟在引路弟子身后，心中念头微转。董彧此时相召，绝非寻常。是因新月小比中自己过于惹眼的表现，还是那日街头无法完全掩饰的异状？亦或是……这位深不可测的师长，终于对自己这具“噬灵之体”产生了更深的探究？
院门虚掩，引路弟子躬身退去。许崖轻轻推开，只见董彧依旧如往常般，坐在那方石桌旁，手持一卷古书，仿佛亘古未动。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许崖身上。
“来了。”董彧放下书卷，声音平淡无波，“坐。”
许崖依言在对面石凳坐下，姿态恭敬：“不知董公召学生前来，有何吩咐？”
董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打量着许崖，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仿佛要将他里外看个通透。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新月小比，你做得不错。文试魁首，武试显威，综科亦能临危不乱，凝聚人心。看来入院这几月，你并未虚度。”
“学生不敢当，皆是书院教导之功，师长栽培之力。”许崖谦逊回应。
“嗯，”董彧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话锋随即一转，“你的武艺……进展似乎颇快。我观你气息，比之小比时，更显沉凝内敛，根基似也扎实了不少。”
许崖心中微凛，知道这才是正题。他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回董公，学生资质愚钝，只是不敢懈怠，日夜苦修，偶有所得罢了。”
“哦？仅是苦修？”董彧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听闻那日你在街头，震慑刘莽那纨绔所用的，似乎并非寻常气血之力，也非内力外放。那股威压……颇为奇特。”
许崖沉默。他知道那日情急之下，被煞气引动的噬灵真气自主爆发，虽瞬间收敛，但定然瞒不过真正高手的感知。董彧既然问起，再含糊其辞反而不智。况且，董彧对他虽有探究，却也屡次维护，赠予藏书楼权限，某种程度上，是他目前在这书院中最为信任的师长。
心念电转间，许崖做出了决定。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向董彧：“董公明鉴。学生……确有一些异于常人之处。”
董彧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学生无法感应天地灵气，无法修炼寻常内力。”许崖缓缓说道，同时密切注意着董彧的反应，“但学生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能通过接触并引导某些特殊的外力，加以炼化，转化为一种独属于自身的‘真气’。”
他没有直接说出“噬灵之体”这个名字，而是描述了其特性。
董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依旧深邃：“特殊外力？何种外力？”
“最初是肉身极限时产生的灼热之力，”许崖继续道，既然决定透露一部分，便不再过多隐瞒，“后来发现，某些金属，尤其是蕴含煞气的兵刃残骸中，也存有一种可以被引导的‘金石之气’。以及……不久前在演武境内，遭遇那些黑甲煞灵时，它们身上的煞气能量，似乎……也能被学生缓慢炼化一丝。”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董彧。当提到“煞灵”和“炼化”时，他清晰地看到，董彧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瞳孔骤然收缩！
“你炼化了煞灵卫的能量？”董彧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线，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锐利，“你可知那是何物？那是先帝在时神策军精锐战死後，不屈战意与境域煞气结合所化！其性暴戾阴寒，常人触之即伤神魂，你竟敢炼化入体？！”
许崖感受到董彧身上瞬间散发出的凝重甚至是一丝……惊怒？他稳住心神，点头确认：“是，学生当时亦是情急自保，发现自身似乎能承受并缓慢转化那股能量。过程虽痛苦，但成功后，感觉自身真气似乎凝练了一丝。”
董彧猛地站起身，石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步跨到许崖面前，目光如电，死死盯住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你炼化之后，所生真气，呈何颜色？！”
许崖被董彧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了一下，但事已至此，他不再犹豫，如实答道：“黑……黑金色。”
“黑金色……”董彧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听到了某种禁忌的词汇，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愣在原地，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追忆，似是恐惧，又似是……了然。
许崖看着董彧失态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问道：“董公，这……有何不妥？学生这体质，究竟是何来历？”
董彧仿佛被他的话语惊醒，猛地回过神。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的震惊迅速收敛，重新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那眼底深处残留的波澜，却无法完全掩饰。
他没有回答许崖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极其严肃、甚至带着命令口吻的语气说道：“许崖，你记住！从今日起，若非生死关头，绝对、绝对不要全力催动你的真气，更不要让其显现出黑金本色！平时运转，务必设法掩盖其异象，使其看起来与寻常内力无异！若有人问起你的真气属性，一概不言，或随意搪塞过去，绝不能透露半分黑金之色！你可记住了？！”
许崖心中巨震。董彧的反应和这番严厉的警告，无疑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这“噬灵之体”绝非寻常，而且牵扯极大，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学生……记住了。”许崖郑重应下。
董彧看着他，眼神复杂，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挥了挥手：“此事关系重大，远超你想象。在你拥有足够自保的实力前，知道得越少越好。去吧，好生修炼，但切记……藏锋！”
“是，学生告退。”许崖躬身行礼，压下满腹的疑问和不安，退出了小院。
直到许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董彧依旧站在原地，眉头紧锁，脸色变幻不定。良久，他猛地转身，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直奔院长颜青禾的居所。
院长静室之内，檀香袅袅。
颜青禾听完董彧急促的叙述，一直温和从容的脸上，也渐渐笼罩上了一层凝重之色。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金真气……吞噬外力……炼化煞灵……”颜青禾喃喃自语，目光锐利地看向董彧，“董师，你当年在神策军中，可曾听闻过类似的存在？”
董彧眼神中流露出追忆与痛楚之色，沉声道：“当年……神策军最为精锐、也最为神秘的‘玄冥卫’中，曾有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说。据言神策军大统领方……那位近乎神话的军神，其体质特异，能纳天下万气为己用，真气呈暗金之色，煌煌如日，又幽深如狱，其所向披靡，乃是我神策军真正的脊梁与信仰所在！但自军神失踪后，数十年来，再未听闻有类似体质出现。我当年也只是一个小兵，也一直以为那只是军中的传说……没想到，今日竟在一个少年身上……”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院长，若许崖真是那种体质……消息一旦泄露，恐怕不仅帝都震动，那些潜伏在暗处、对神策军遗留之物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乃至北疆西陲的敌人，都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 我们大顺！这天下……怕是真要乱了！”
颜青禾沉默良久，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天下，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阳奉阴违，国库空虚，边患日亟。朝中……唉。依我看，二十年之内，若中枢再无强力手段整合各方，消弭祸患，纷争必起！这大顺朝的天下，能否坐稳，犹未可知。”
他睁开眼，目光恢复了清明与深邃：“许崖此事，列为书院最高机密，仅限于我二人知晓。在他成长起来之前，务必护他周全，但也需磨砺他。这柄未来的利刃，不能折，也不能钝。”
董彧肃然点头：“我明白。”
“还有一事，”颜青禾目光微转，看向窗外，“宇文澈和宇文玉……太后将他们送来书院，绝非进学那么简单。这位太后，手腕高明，心思深沉。将太子和长公主同时放入这英才汇聚、亦是各方眼线交织之地，一是彰显皇室对年轻一代的重视，二来，恐怕也有借此观察、甚至搅动局势之意。太子心思难测，长公主看似柔弱，却也未必简单。书院，尽量少牵扯进他们带来的漩涡之中。你平日多加关注即可，非必要，不介入。”
董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我会留意。太后这是想将书院也作为棋盘之一角啊……只是这棋子，未必甘心受她摆布。”
颜青禾淡淡道：“顺势而为即可。书院立世之本，在于育才，在于超然。只要不触及底线，些许风雨，还动摇不了根基。去吧。”
董彧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静室。
室内，颜青禾独自一人，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手指在桌面上划过一个无形的轨迹，仿佛在推演着纷繁复杂的天下大势，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没想到，你也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