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的视线沉静地掠过那些皇子。
其中除了大皇子、二皇子前些年病逝,四皇子即太子顾琮三年前卷入巫蛊而被废诛,六皇子、八皇子、十一皇子、十七皇子早夭,包含顾玹这位十三皇子在内,在场共有二十三位皇子,其中有十位已然成年。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成年皇子,现在其中如今的事实长子三皇子身上稍作停留。这位皇子气度倒是沉稳,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郁色,与身旁的三皇子妃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看起来似乎不大清静。
五皇子安王顾琰今日也难得解了禁足,与正妃沈娓一同出席。他脸色仍有些苍白,带着病后的虚弱,但表面上已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样。
只是他很少看向身旁的沈娓,自顾自地浅酌慢饮,偶尔抬眸,视线扫过顾玹与穆希时,眼神深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怨,似忌,又似不甘。
显然,昭明寺的丑闻阴影还笼罩在他身上。
七皇子宁王顾瑆则显得兴致勃勃,他身边坐着已显怀的沐珍,神色间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不时与相邻的宗室低声交谈,目光却有些游离,时而落在身侧女眷身上,时而又飘向殿中翩翩起舞的舞姬,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沐珍努力挺直腰背,想维持侧妃的仪态,但那过于厚重的脂粉也难掩她眉宇间的憔悴与强撑起来的僵硬,与这满殿的喜庆格格不入。
九皇子顾琼仪态尊贵,眉宇间自带一股浓浓的傲气。这也难怪,他的生母是地位尊崇的沈贤妃。只不过听闻他素有偏头痛的毛病,平日深居简出,较少走动,就连穆希前生都甚少见到他。
然而,穆希敏锐地注意到,坐在不远处女眷席中的沈淼,似乎正与这位九皇子有着不易察觉的眉目交流。
这让她立刻想起了之前通过卯儿在宫中探听来的消息——自打其兄沈崇山被罚后,沈淼似乎就下定了决心,要将宝押在自己这位亲姑姑的儿子,也就是九皇子顾琼身上。即便顾琼有头风之疾,但只要有精致的药石伺候着,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看这情形,两边怕是已经商议妥当了。
而沈崇山养病多时,今夜也终于露面。
他官阶已降至光禄寺卿,席位自然靠后了许多,脸色虽略显苍白,但眼神依旧阴鸷,时不时扫过前方与顾玹并肩而坐、言笑晏晏的穆希,袖中的拳头暗暗攥紧。
穆希自然能察觉到他咬牙切齿的恨意,但却丝毫不在乎。
打量完那些皇子后,穆希的目光又在几位公主间停留了片刻。
华怡大公主年近三十,早已为人母,此刻正与驸马低声笑语,一儿一女环绕膝前,显得温馨和睦;二公主宣怀三年前病逝,未与驸马留下子嗣,令人唏嘘;三公主明德公主双十年华,嫁人三载却尚未有子嗣,眉宇间隐有一丝轻愁。
四公主嘉成依旧是全场最耀眼的存在之一,珠光宝气,娇艳明媚,正与身旁的贵女谈笑,只是那眼神时不时便会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挑剔扫过穆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敌意昭然若揭。
五公主和淑豆蔻年华,身子病弱,也很少出现在人前;六公主仪芳年纪与嘉成相仿,气质却柔和文静许多,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最小的七公主静柔则乖巧地坐在德妃下首,小口吃着精致的点心,偶尔与身后的伴读卯儿低声说笑几句,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
而在宗室席位见,穆希也看到了几位颇为重要的人物:几位须发皆白却目光矍铄、手握实权的老王叔,以及几家与皇室关系盘根错节、世代联姻的公侯……他们的神态或平和,或威严,或谨慎,或带着审视,共同构成了一幅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权力蜘蛛网。
这满殿的繁华喧嚣,琉璃盏碰撞的清脆声响,丝竹管弦的悠扬旋律,人人脸上挂着的得体笑容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心思算计、多少暗流汹涌?
穆希垂下眼睫,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琉璃盏,盏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出细微的涟漪,映照着殿内璀璨的灯火,也映照出她沉静如水的眼眸。
顾玹察觉到了她的静默,微微侧身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温和而关切:“可是累了?或是殿内过于喧闹?”
穆希抬眸,对他展露一个符合“恩爱王妃”人设的柔婉笑容,轻轻摇头,声音也放得轻柔:“臣妾无妨,劳殿下挂心。只是觉得这殿内灯火太盛,琉璃反射,有些晃眼罢了。”
穆希与顾玹那旁若无人的低声私语,以及彼此间流转的、看似缱绻的温柔笑意,落在不同人眼中,自是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顾琰的反应最为明显。他本就因昭明寺偷鸡不成蚀把米之事颜面尽失,又缠绵病榻多时,心中积郁难舒。
此刻见顾玹穆希两人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恩爱姿态,对比自身,一股混合着嫉妒、不甘与怨愤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握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上更是蒙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阴郁之色,眼神晦暗地盯着那对“璧人”,几乎要将手中的琉璃盏捏碎。
一直默默关注着顾琰的安王妃沈娓,自然将他这细微却剧烈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的是穆希与顾玹和谐般配的身影,心中也是不禁一涩,眼底不由流露出浓浓的忧愁。
顾玹虽在与穆希低语,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四周的动静。顾琰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郁目光,他自然没有错过。
他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更凑近穆希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低语:“瞧那边,五皇兄似乎看得眼睛都要冒火了。大小姐,想不想再给他添把火,气他一气?”
穆希闻言,目光微闪,能让顾琰不痛快,她自然乐意配合,于是轻轻颔首,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狡黠的弧度:“但凭殿下吩咐。”
顾玹眼底笑意更深,快速低语了一句。
穆希听后,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抹红云,随后顿了顿,似羞还嗔地睨了他一眼,然后执起玉箸,从面前精致的菜肴中夹起一块清蒸鲥鱼最嫩滑的部位,动作优雅地递到他唇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殿下,尝尝这个。”
顾玹就着她的手,含笑将鱼肉吃下,随即反手握住了她尚未收回的纤纤玉指,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邻近几桌听清:“爱妃亲手所夹,自是鲜美无比。”
言语间的浓情蜜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般毫不避讳的亲密互动,果然引来了旁人的注意。坐在不远处的七皇子宁王顾瑆最先瞧见,他本就爱热闹,立刻笑着扬声道:“十三弟,你和弟妹这还真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啊!看得我都羡慕了!”
顾玹听罢,并未松开穆希的手,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转头对顾瑆笑道:“七哥说笑了。内人既嫁与我,我自然是要将她捧在手心,待她千好万好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顾瑆身旁低着头的沐珍,笑道:“说起来,七哥,我们不仅是至亲兄弟,如今还算是连襟呢!七嫂嫂与希儿乃是姐妹,这缘分当真妙不可言。”
顾瑆经他一点,这才恍然想起这层关系,哈哈一笑,顺手拍了拍身旁沐珍的肩膀,语气轻快:“是啊是啊!十三弟不说我都快忘了!珍儿,你说是吧?往后你们姐妹在宫中,也好多走动走动!”
沐珍见丈夫的注意力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不免有些激动,连连点头:“是,王爷!我们又是姐妹,又是妯娌,自然是该走动的!”
因着顾玹夫妇的“恩爱”和顾瑆的附和,显得气氛其乐融融,然而,这和谐的场景落在顾琰眼中,却无异于烈火烹油。他看着顾玹紧握穆希的手,看着穆希那“娇羞”的模样,听着顾瑆那爽朗却刺耳的笑声,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猛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妒恨与恼怒。
宴至酣处,丝竹管弦愈发悠扬,殿中气氛热烈。
沈淼因着兄长复出,心情也好了些,多饮了几杯果酒,觉得殿内有些气闷,便带着贴身宫女悄悄离席,想去御花园中透透气。
她沿着覆雪的曲径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临近太液池的暖阁附近。正当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滑腻之物,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小姐!”身边的侍女惊慌失措,想要拉住她,却已来不及。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身影恰好从旁边的岔路快步走出,似乎也是出来醒酒的邢家二公子邢远。他一见沈淼摔倒,立刻伸手去扶,然而,自己也不慎踩到了那滑腻之物——
“噗通!”
一声闷响,两人撞了个满怀,一同摔倒在地,更糟糕的是,因着惯性,双双滚落进了旁边未完全结冰、漂着浮冰的太液池浅水区!
“啊——!”
“噗通!”
刺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二人单薄的春衫!沈淼惊声尖叫,冰冷的池水呛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邢远也是措手不及,冰冷的池水让他一个激灵。
太液池乃是活水引流,此时恰逢春汛,水下暗流涌动,加之岸边湿滑,两人还未来得及抓住岸沿,便被一股不小的水流卷着,脱离了浅水区,向着下游漂去。邢远心中大骇,他虽通水性,但这冰水刺骨,且怀中还有一个不断挣扎的沈淼,情况万分危急。他奋力划水,死死抱住沈淼的腰肢,借着水势,拼尽全力向岸边挣扎。
好不容易,在一处更为偏僻、靠近废弃宫苑的岸边,邢远才终于拖着几乎冻僵、意识模糊的沈淼爬上了岸。两人皆是浑身湿透,头发散乱,狼狈不堪。春寒料峭,冷风一吹,更是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
沈淼呛了水,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气息微弱,眼看就要背过气去。邢远见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和自身寒冷,立刻跪在她身侧,回忆着军中教过的急救法子,用力而有节奏地按压她的胸口,见她仍无好转,把心一横,捏开她的嘴,俯身下去进行人工呼吸,试图将她呛入的池水引出,帮助她恢复呼吸。
反复几次后,沈淼猛地咳出几大口水,胸脯剧烈起伏,总算缓过一口气来。然而,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濒死的恐惧让她在恢复意识的瞬间,出于本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伸出冰冷颤抖的双臂,紧紧抱住了眼前唯一的热源——邢远。
邢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愣,随后下意识地也回抱住了她,试图用自己仅存的体温给予她一点暖意,口中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沈小姐,我们得救了……”
就在二人这相依取暖、狼狈不堪的时刻——
“在那里!”
“快!沈小姐和邢二公子在那边!”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率先赶到的是被呼救声惊动的宫女侍卫。
紧接着,闻讯急匆匆赶来的沈崇山,以及一众被惊动、好奇跟来的大臣宗亲,赫然出现在了这僻静的岸边。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湿透的男女紧紧相拥在地,发髻散乱,衣衫不整,邢远的唇甚至还未完全从沈淼额际移开,沈淼更是如同受惊的小鸟般埋在邢远怀中瑟瑟发抖。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崇山脸色瞬间铁青,目眦欲裂,指着相拥的二人,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在后面的许多命妇小姐手帕掩住嘴,眼中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看好戏的光芒。其他大臣宗亲们也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顿时响起。
邢远和沈淼这才惊觉周围站满了人,邢远未有动作,而沈淼慌忙想要分开,但为时已晚。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这般亲密无间的姿态,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