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玹一声令下,那名为成锋的护卫立刻上前一步,他身形魁梧,面容刚毅,抱拳沉声道:“卑职遵命!”
他并未使用惯用的长刀,而是顺手从旁边一名侍从腰间抽出一柄同样未开刃的制式长剑,大步踏入场中。
那四名舞剑的隆家健儿见状,动作微微一顿,交换了一个眼神,舞动的节奏陡然加快,剑光更密,隐隐将成锋围在了中间。
“请!”成锋吐气开声,长剑一摆,竟是军中搏杀的路数,毫无花哨,直取中路!
刹那间,原本还算点到即止的剑舞,变成了真正的刀光剑影、激烈交锋!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成锋以一敌四,却丝毫不落下风。他的剑势沉猛凌厉,每每后发先至,精准地格开或逼退攻向要害的袭击。那四名隆家健儿显然也是好手,配合默契,招式刁钻,试图以多欺少,利用身法游走消耗成锋体力,寻找破绽。
堂中烛火被劲风带得明灭不定,席案上的杯盘碗碟微微震颤。剑气纵横,偶尔扫过边缘,将垂挂的幔帐割开细小的口子。
席间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隆来恒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他紧紧盯着场中交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顾玹依旧镇定自若地饮酒,仿佛眼前只是一场寻常比试。穆希则微微侧首,目光冷静地追随着成锋的每一个动作,指尖在袖中轻轻捻动,似乎随时准备发出下一个指令。
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金铁交击之声密集如骤雨。成锋虽以一敌四,却始终稳如磐石,他并不追求花哨的招式,每一剑都简洁、精准、势大力沉,带着边军特有的杀伐之气。那四名隆家健儿起初还仗着人多配合试图压制,但在成锋凌厉的攻势和严密的防御下,渐渐左支右绌。
终于,在一声格外刺耳的撞击声后,成锋手腕猛地一抖,长剑划出一个刁钻的弧线,先是“铛”的一声挑飞了正面一人的兵器,那人虎口崩裂,踉跄后退。紧接着,成锋身形如电,顺势横斩,剑身拍在另一人手腕上,那人的剑应声脱手。剩余两人大惊,急忙抢攻试图挽回,却被成锋一个迅猛的突刺和紧随其后的横扫千军——
“铛!铛!”
最后两柄长剑几乎同时脱手飞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没有飞向无关之处,而是精准地、几乎是擦着县令和隆来恒的身体飞过!
“啊——!”县令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肥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连人带椅翻倒在地,酒水菜肴泼了一身,狼狈不堪。
隆来恒虽然勉强端坐未动,但脸色也是瞬间煞白,细长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收缩,那擦身而过的冰冷剑风让他脖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两柄长剑“夺夺”两声,深深钉入他身后不远的墙壁之中,剑柄犹自颤动不已。
堂内死寂一片,只有县令在地上挣扎的窸窣声和粗重的喘息。
隆来恒死死盯着墙壁上那两柄深入寸余的长剑,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抬手——
“啪!啪!啪!”
他竟鼓起掌来,脸上重新挤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比之前更加僵硬,眼底寒意弥漫:“好!好剑法!王爷身边的护卫,果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令人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顾玹仿佛这才从对成锋的欣赏中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地上瘫软的县令和强作镇定的隆来恒,语气随意地对场中持剑而立的成锋道:“成锋,隆公子盛赞于你,还不快谢过隆公子?”
成锋闻言,立刻收剑入鞘,对着隆来恒抱拳,微微躬身,声音洪亮而直板:“卑职成锋,谢过隆大人谬赞。不过是些军中粗浅的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平静而锐利地扫过隆来恒及其身后那些面色不善的随从,继续道:“王爷身边,似卑职这般略通武艺、忠心护主之人,尚有不少。王爷宽仁,平日不喜张扬,但我等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献丑,让隆大人见笑了。”
这番话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后堂。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只是成锋面对夸赞时的谦虚之语,实则警告意味十足——不仅点明顾玹身边护卫力量雄厚,更强调了这些人的忠心和尽职,暗示隆来恒若再有什么“助兴节目”或别的心思,恐怕不会像这次一样轻松收场。
隆来恒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眼角肌肉微微抽搐。他干笑两声,举起酒杯:“王爷治下有方,佩服,佩服!来,下官再敬王爷一杯,祝王爷在平凉……诸事顺遂!”
顾玹从容举杯,与他虚碰一下,一饮而尽,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剑舞和暗藏杀机的交锋从未发生。
穆希也微微举杯示意,目光却与顾玹短暂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意与了然。
很快,宴会表面上恢复了推杯换盏的热络,但那紧绷的气氛却如同弓弦,并未真正松弛。
顾玹状似随意地将话题引回正事,啜饮一口当地略显粗粝的土酿,目光平静地看向隆来恒:“隆公子,本王初来乍到,对平凉乃至西北三州的受灾详情,所知多赖文书。听闻今春旱魃为虐,夏又有蝗灾,猡人更不时南下劫掠,民生甚是艰难。不知如今县内仓廪尚存几何?亟待赈济的流民数目,隆公子身为本地乡贤翘楚,想必心中有数?”
隆来恒闻言,眼底掠过一丝阴鸷,面上却堆起更浓的笑意,打着哈哈,熟练地将话题推开:“殿下心系黎庶,实乃百姓之福!唉,天灾人祸,确是不易。不过嘛,有殿下这等天潢贵胄亲临坐镇,犹如定海神针,百姓心中定然安泰不少。具体的数目嘛,县令大人那边应有详册,下官一介草民,岂敢妄议官家大事?”
他巧妙地将皮球踢给了还在魂不守舍、擦拭衣襟的县令,自己则话锋一转,举杯朝向顾玹与穆希,语气带上几分艳羡:“说来,殿下与王妃娘娘,真是鹣鲽情深,令人羡慕。方才席间,殿下与娘娘目光流转,默契天成,下官虽处边陲,也听闻殿下与娘娘乃是天作之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杯酒,下官敬殿下与娘娘琴瑟和鸣,福泽绵长!”
顾玹对隆来恒避实就虚的应对毫不意外,见他转而恭维自己婚姻,便顺势笑了笑,笑容温润,又高举酒杯敬了隆来恒一杯:“隆公子过誉。内人兰心蕙质、才华横溢、贤惠明德,本王能得她为妻,确是本王之幸。我们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这婚姻生活,本王自然万分满意。”
他这话说得自然亲昵,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穆希也适时地微微垂眸,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羞意与柔顺的浅笑,默认了顾玹的说法。
隆来恒见状,哈哈一笑,连声应和:“殿下洪福!娘娘贤淑!”
就在这时,穆希抬起眼,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一直默默侍立在隆来恒身后侧方、低眉顺眼为其布菜斟酒的一名年轻女子——正是之前隆来恒迎接他们时跟在他身边的那名女子。
穆希心中微动,趁着隆来恒恭维的空隙,声音轻柔地开口,仿佛只是随意的闲谈:“隆公子与尊夫人的感情,看来也是甚笃呢。妾身瞧见,尊夫人一直在悉心为您斟酒布菜,体贴入微,您也时时将她带在身边,真是伉俪情深。”
她这话一出,席间似乎静了一瞬。隆来恒身后那女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
隆来恒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之事,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某种古怪的神色。
他侧头瞥了那女子一眼,语气随意甚至带着点戏谑:“呵呵,王妃娘娘说笑了。伏柠儿不过是下官身边一个还算伶俐的贱妾,因着她服侍得还算周到,下官便时常带在身边使唤罢了。哪里当得起‘夫人’之称,更谈不上什么‘伉俪情深’。”他话语中对那名为伏柠儿的妾室,毫无尊重可言。
说着,他直接对伏柠儿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王妃娘娘提及你?既然娘娘觉得你伺候得还行,还不快过去,给王妃娘娘斟酒?仔细着点,别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
伏柠儿闻言,肩膀似乎颤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恭顺,低声应了句:“是,老爷。”
她迈着细碎的步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隆来恒身后走出,朝着穆希的席位而来。
穆希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目光却随着伏柠儿的走近而越发专注。她仔细端详着这张越来越近的脸——清秀的眉眼,挺翘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嘴唇,以及那低垂眼睑时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
一定见过。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撞入穆希脑海。
这张脸,这种眉眼间的熟悉感,绝非错觉。她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伏柠儿,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只是,此刻的伏柠儿神情恭顺卑微,衣着气质与穆希记忆可能出现过的那个人相去甚远,加之时间或许久远,或是对方有所改变,她一时之间竟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是在何时何地、以何种身份见过。
伏柠儿已经走到穆希案前,姿态谦卑地跪下,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拿起酒壶,为穆希面前的空杯斟酒。她的动作很轻,很稳,但穆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她极力抑制着紧张。
酒液注入杯中,声响细微。
穆希的目光落在伏柠儿低垂的侧脸上,脑中飞速检索着过往的记忆碎片。京城?宫中?某次宴席?还是更早以前……重生前的模糊印象?
这隆来恒身边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妾室,为何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玹在一旁,将穆希细微的审视神情和伏柠儿的恭顺姿态尽收眼底,他面色不变,心中却已提起警惕。
接风宴终是宾主尽欢地散了场,只是这“欢”字底下,裹着多少冰碴子,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回到县衙后院临时收拾出来的、还算干净的厢房,顾玹脸上的温润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他反手关上房门,方才在宴席上压抑的怒火与冷意此刻再也掩饰不住。
“油滑似鬼,满口虚言!”顾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寒意,一拳轻轻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问及仓廪,推说县令有册;问及流民,便道天灾无奈;提及猡人扰边,更是含糊其辞,只说什么‘保境安民之师’自有分寸!那隆来恒,分明是将平凉乃至周边几县视作自家后院,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他来回踱了两步,眉头紧锁:“还有那个县令,废物一个!除了阿谀奉承、吓得屁滚尿流,半点用处也无!指望他们配合赈灾、理清实情,简直是痴人说梦!”
穆希静静地立在窗边,听着顾玹发泄怒火。她脸上并无太多愤怒,反而在跳跃的油灯光晕下,沉静地思索着。待顾玹话音稍顿,她才缓缓转身,看向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殿下何必动气?”她声音平和,走到桌边,提起茶壶,为顾玹斟了一杯已经微凉的粗茶,“他们若是一问便答,坦诚相告,这西北反而简单了。如今这般藏着掖着,正说明此地猫腻甚多,他们心虚。”
她将茶杯推至顾玹面前,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他们不说,难道我们就不会自己看,自己听,自己查吗?”
顾玹接过茶杯,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目光灼灼地看向穆希:“你的意思是?”
穆希走到房间另一侧,打开他们带来的简单行囊,从中取出两套早已准备好的、料子普通、颜色灰扑扑的平民衣物。她将其中一套男式的递给顾玹,自己拿起那套女式的,语气干脆利落:
“既然从他们嘴里问不出真话,那咱们就直接去听听百姓怎么说,看看这平凉县城,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她抬眼,与顾玹视线相撞,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换上这个,趁天色未全黑,夜市将起,混进城里去,亲眼瞧瞧。”
顾玹看着手中粗糙的布衣,又看看穆希那清冽而坚定的眼神,胸中的郁气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同样被点燃的锐气与斗志。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了怒意,只有一片清明与决断:“好!他们摆他们的鸿门宴,我们查我们的生死簿!”
两人不再多言,极有默契地各自转身,迅速换上了那套平民衣物。顾玹脱下锦袍玉带,换上粗布短褐,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部分头发,剩下的自然披散,遮住些许过于出众的容颜,再故意在脸上和手上抹了点方才从墙角蹭来的灰尘,顿时少了几分天潢贵胄的精致,多了几分落拓与风尘。只是那挺拔的身姿与深邃的眼眸,依旧难掩气度。
穆希则解下簪环,将青丝用一块同色布巾简单包起,穿上那套毫不起眼的灰蓝色粗布衣裙,裙摆甚至有些不合身的短,但她毫不在意,同样在脸上做了些修饰,掩盖过于白皙的肤色和精致的五官。顷刻间,一位气度不凡的郡王妃,便成了一个看起来家境尚可、但眉宇间带着些许愁苦与坚韧的平民少妇。
两人对视一眼,顾玹低声道:“成锋他们会在暗中跟随护卫,但非必要不会现身。我们一切小心。”
穆希点头:“明白。”
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人如同两道灰色的影子,悄然从厢房后窗翻出,借着渐浓的暮色和县衙后院杂物的掩护,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可能存在的眼线,融入了平凉县城喧嚣渐起、却也破败混乱的街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