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琰光天化日之下袭扰官宦女眷之事虽有了令人满意的处理,但沐柔被泼热油毁容案子的进展却是不尽人意。
案子呈去大理寺那边后没多久,便没有下文了。
刑部派出的人一开始倒是来了沐府和昭明寺两趟,细细问了话、查看了现场,可商量了十天八天,最后呈上御前的报告和贴出的告示,却是说已查明行凶者乃是一名流窜至京郊、专司偷盗的通缉要犯,那夜潜入昭明寺意图行窃,机缘巧合之下转到了沐四小姐房间,不慎将对方惊醒,他唯恐被撞破后沐四小姐喊人来捉拿他,惊慌之下便以热油泼面,随后逃匿无踪。如今已海捕文书,通令缉拿。
也正因此,没有抓到真凶的大理寺和永昌帝便只追究了昭明寺当日值夜和看守山门僧人的失察之责,罚了他们闭门思过,抄写经书百卷。
得知处理结果后的穆希忍不住心中冷笑:这算是什么结论?那贼人若是为偷盗而来,不去昭明寺的大殿刮佛陀菩萨金身便罢了,怎么摸到了女眷后院来?怎么身上会带着热油?而且既是盗贼,那被人瞧见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刻溜之大吉,而不是蓄意伤人,叫沐柔引来更大的动静!况且,也没听说当夜有谁家的财物失窃了。这分明是找了个替罪羊,找了个借口结案,敷衍地给沐家一个交代罢了。
不过这结果,也早在穆希预料之中。
当沐柔的贴身丫鬟指认嘉成公主有嫌疑时,穆希便知道这案子很难查不下去——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一个根基浅薄的五品官家庶女,孰轻孰重,那些官场老油条怎会掂量不清?
而且就算不是嘉成公主做的,昭明寺身为历史已逾百年的皇家寺院,发生了这种恶劣的事件,比起找出真凶,更想尽快摆平、处理干净、将影响降到最低,若是大张旗鼓地查探许久却还是无法揪出事件真相,必然会闹得人心惶惶、影响昭明寺的声誉。
所以,将那恶行推给一个正在流窜中的通缉犯,既保全了皇家和寺院的颜面,又给了沐家一个看似合理的交代,一举两得。至于沐柔被毁掉的脸乃至人生,在权势的天平上,轻若鸿毛。
而案子了结的消息彻底击垮了沐柔心中最后一丝期盼。
她脸上的纱布拆了又换,换了又拆,每一次都像是在凌迟她残存的希望。
闺房里的铜镜被彻底收走,可即便没有镜子,她也能从旁人惊惧躲闪的眼神里,从指尖触碰到的凹凸不平、僵硬扭曲的皮肤上,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变成了何等模样。
大半张脸布满了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如同蜈蚣爬满了皮肉,挛缩的疤痕将她的右眼拉扯得变形,最终失了光明,只剩下一个萎缩干巴的可怖眼窝。
更要命的是,那一晚有几滴滚烫的热油溅上了头顶,如今那块头皮光秃斑驳,再长不出一根青丝。
婚嫁?前程?她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自己看了都要做噩梦,还有哪个高门大户会要她?只怕连给人做填房或妾室,都要被嫌恶。
“啊——!”
在瓷器反光处不小心看见自己如今模样后,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沐柔的厢房内传出,紧接着,便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小丫鬟们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不敢进去。
三姨娘端着刚熬好的汤药,闻声心胆俱裂,也顾不得危险,推门便冲了进去。
“柔儿!我的柔儿!”
一个白瓷花瓶擦着三姨娘的耳畔飞过,在她身后的门框上炸得粉碎。
沐柔披头散发,仅剩的那只左眼赤红如血,里面盛满了疯狂和绝望,她挥舞着手臂,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扫落在地。
“滚!都给我滚!谁让你们看的!不许看!”她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破裂。
“柔儿!是娘!是娘啊!”三姨娘泪如雨下,不顾满地狼藉,扑上去紧紧抱住状若疯癫的女儿,“别这样,娘求你,别这样糟蹋自己……”
被母亲熟悉的怀抱拥住,沐柔狂暴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崩溃的嚎啕大哭。
她将脸埋在三姨娘肩头,泪水瞬间浸湿了衣衫。
“娘……娘!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她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颤抖,“他们怎么能……怎么能随便找个借口就糊弄过去!我的脸……我的一生都毁了!就这么算了吗?!我这样子,我这样子还能嫁给谁,还有谁愿意娶我!!”
她猛地抬起头,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满是怨愤不甘,死死抓住三姨娘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娘!我们去求父亲!父亲是朝廷命官,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害成这样!让他去告御状!去敲登闻鼓!求陛下为我们做主!这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
三姨娘看着女儿形容可怖、充满期盼的脸,心如刀绞。
她何尝不想为女儿讨回公道?可老爷的性子……大理寺和刑部都定了案,老爷怎么会为了一个庶女,去以卵击石?而且,自打半月前老爷和少爷被一辆不知是谁家的马车送回沐府门口后,他便有些神思恍惚,平素不敢回家,就算回到家中,也时常呈现出梦呓癫狂之状,到处嚷嚷着“这家里藏了歹人要害他”,如今的精神状态怕是没比沐柔好多少!
但此刻,面对女儿泣血的哀求,三姨娘只能将所有的苦涩和无奈咽下,紧紧回抱住沐柔,迭声安抚:“好,好,柔儿不哭,娘这就去求你父亲,娘这就去……一定让他为你做主,一定……”
暮色沉沉,三姨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戴好厚重幕篱的沐柔,穿过后院曲折的回廊,朝着沐有德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沐有德正对着一卷公文发呆,眼下的乌青显示他近来的睡眠极差。听闻通传,他皱了皱眉,还是让她们进来了。
“老爷。”三姨娘未语泪先流,拉着沐柔一同跪下,“求老爷给柔儿做主啊!她这辈子……算是毁了,可那害人的凶手却逍遥法外,这口气,我们实在咽不下去啊!”
沐柔隔着纱幕,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期盼:“父亲……女儿冤枉……有歹人害我,您一定要为女儿做主,查明真凶……”
“歹人”二字,如同两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沐有德脑中那根早已绷紧的弦!
这些天穆希不断在他身边投放一些写满监控他生活的戏谑话语或者诅咒的怨毒之语,时不时还给他的衣食住行都做点惊悚的小手脚,已经成功将沐有德吓得疑神疑鬼。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上骤然布满惊惧和疑窦,眼神狂乱地扫视着四周,压低了声音,神经质地重复:“对!对!有歹人害你……有歹人害你!不!不止害你!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要害我们全家!我们沐府……我们沐府被盯上了!被盯上了!”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臆想,踉跄着扑到书案边,颤抖着手从抽屉深处、从书籍夹缝里、甚至从笔筒后面,胡乱抓出一把皱巴巴的纸条,猛地撒在三姨娘和沐柔面前。
那些纸条大小不一,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内容却大同小异,充斥着恶毒的诅咒——
“沐有德,偿命来!”
“血债血偿,沐家满门不得好死!”
“下一个就是你!”
“我在下面等着你们!”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沐有德指着那些纸条,眼球凸出,声音尖利,“每天都出现!书房!卧室!甚至庭院里!他们无孔不入!他们要找我偿命!找我偿命啊!”
他双手抱头,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三姨娘和沐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地上那些如同索命符咒般的纸条,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老、老爷……”三姨娘试图安抚。
“滚!”沐有德却像是被针刺到,猛地抬起头,眼神凶狠而混乱地瞪视着她们,仿佛她们是什么索命的恶鬼,“滚出去!你们也是!你们也想害我!是不是你们把这些东西带进来的?滚!都给我滚!”
他状若疯魔,抓起桌上的砚台就欲砸过来。
三姨娘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慌忙拉起同样被父亲癫狂模样吓住的沐柔,几乎是连拖带拽地逃离了书房。
直到跑出老远,三姨娘才瘫软在地,搂着瑟瑟发抖的沐柔,绝望地意识到——指望老爷为她们做主,大概是不可能了。
三姨娘心力交瘁地扶着颤抖的沐柔,沿着游廊往自己那偏僻的小院走。
就在这时,回廊另一端传来一阵略显虚浮却急促的脚步声。
正是刚从魏府“磨砺”归来,成功求得了一个官职的沐辉。
他在魏府这些时日,在魏三爷手底下,受尽了磋磨与折辱,整个人瘦削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原本尚算清俊的脸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惊弓之鸟般的惶然。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尽是在魏府遭受的种种,而这一切,他都固执地归咎于穆希!
此刻,他正低头疾行,盘算着如何收拾行装尽快离京赴任,远离这是非之地。一抬头,恰看见前方一个戴着幕篱的少女身影,叫他顿时想到了时常带着幕篱出府办事的穆希!
积压已久的怨毒、恐惧与在魏府被折磨出的几分疯癫之气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沐希!贱人!都是你害我!”
沐辉如同疯虎般冲了上去,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那少女的胳膊,另一只手疯狂地撕扯那遮挡面容的幕篱,口中污言秽语不绝:“你把我害得好苦!”
“啊——!”沐柔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幕篱被粗暴地扯落,那张布满狰狞疤痕、右眼空洞、头皮斑驳的恐怖面容,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清晰地映入沐辉癫狂的眼中。
沐辉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瞪着眼前这张比恶鬼还要可怖的脸,愣了一瞬,随即竟怪笑起来,语气带着一种荒诞的恶意:“哈哈哈……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报应!这就是你的报应!活该你变成丑八怪!”
“沐辉!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敢这么说!”沐柔先是被父亲的疯癫所惊,此刻又被沐辉如此羞辱殴打,还被他辱骂是丑八怪,往日里的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加上毁容后的敏感自卑瞬间爆发,她尖叫着,伸出指甲就朝沐辉脸上抓去,“你敢骂我!我跟你拼了!”
沐辉脸上吃痛,听见对方的声音,也从那荒诞的错认中稍稍清醒,意识到这竟是沐柔。但长期的压抑和此刻的狼狈让他毫无愧疚,反而更加恼怒:“丑八怪!你敢抓我!”
兄妹二人,一个锦袍褶皱,面容扭曲;一个疤痕狰狞,状若疯妇,竟在这回廊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如同市井泼妇莽汉般厮打在一起。
沐辉扯着沐柔本就稀疏的头发,沐柔则用尽全身力气抓挠踢打,口中尽是恶毒的咒骂,哪里还有半分官家子弟的体统与兄妹间的情谊。
“住手!快住手啊!”三姨娘哭喊着上前拉架,却被沐辉一把推开,跌坐在地。
下人们闻声赶来,见到这混乱不堪的一幕,都惊呆了。
愣了片刻,才在管事的呵斥下,七手八脚地上前,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强行拖开。
沐辉气喘吁吁,官帽歪斜,脸上带着几道血痕,眼神阴鸷地瞪着被丫鬟护住的沐柔,啐了一口:“晦气!”
沐柔则瘫软在地,幕篱滚落一旁,她捂着自己再次被扯痛的头皮和脸颊,放声痛哭,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绝望和滔天的怨恨。
穆希立在月洞门后的阴影里,将回廊下那场兄妹反目、状若疯魔的闹剧尽收眼底。
沐辉的癫狂怨毒,沐柔的崩溃绝望,三姨娘的无力哭喊,下人们的惊慌失措……如同一出闹剧,在她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一一掠过。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清冷,不带半分温度。
狗咬狗,一嘴毛。
她不再看那一片狼藉,悄然转身,裙裾拂过青石板,未留下一丝声响。
该去准备过冬至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