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穆希与魏连相谈甚欢,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融洽。
借着品评一幅双面绣屏风的间隙,穆希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与试探:“连妹妹有所不知,我沐家虽蒙圣恩,得配天家,但根基浅薄,在京中难免势单力孤。父亲常感叹,若能再多几位像魏家这般家风清正、守望相助的挚友,该是何等幸事。”
魏连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捕捉到了穆希话中隐含的意思,她脸上笑容愈发真切,握着穆希的手紧了紧,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沐伯父为官清正,深得圣心。我魏家最是敬重这样的门第与人品,只盼着能与沐家多多亲近,互为援手才是。”
穆希闻言,露出些许谦逊之色,轻轻摇头道:“连妹妹谬赞了。家父不过是恪尽职守,仰赖陛下信重罢了。我沐家终究是根基尚浅,比不得京中那些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
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忧虑,目光落在眼前精美的绣品上,叹道:“说起来,也是我沐家人丁单薄,子侄辈更是不成器。便是我那弟弟沐辉,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未能考搏个功名,谋个一官半职,整日里……唉,终究是少了些历练和机会。父亲在朝中虽是兢兢业业,但独木难支,每每思及此事,也常感力不从心。”
她这番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沐家需要助力,尤其是在子侄辈的前程上。
反正最后偿还人情的是沐有德和沐辉,所以穆希开口毫无负担。
魏连是何等伶俐之人,立刻心领神会,她脸上笑容不变,轻轻拍了拍穆希的手背,道:“姐姐何必妄自菲薄?沐公子我虽见得不多,但也曾远远见过几面,观其言行举止,端的是人品出众,仪表堂堂。想来只是欠缺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若我父兄知道了,定会好好留心。”
穆希面上显出些感激中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连妹妹谬赞了,我那小弟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魏连笑笑:“都说了,姐姐对我不必过谦,姐姐是如此灵秀的人物,令弟又怎会落于人后呢?”
穆希掩唇道:“多谢妹妹夸赞。”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绣品的花样针法,穆希忽道:“刚才观赏的一幅绣品是连妹妹所作,那不知这坊中可还有连妹妹的手笔?”
魏连便道:“自然是有的,而且不只有小女拙作。不瞒姐姐,这绣坊中虽有一品专门豢养的绣娘,但里面不少精致的绣品,其实是我家几位婶婶、嫂子和姐妹们的巧手所做。她们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便绣些东西放在这里寄卖,一来是全了爱好,二来也能赚些脂粉钱,图个乐子。”
穆希闻言,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哦?原来是魏家各位小姐夫人的佳作?那我更要好好欣赏一番了。”
魏连见她有意,便笑道:“说来也巧,今日正好有我两位亲妹子、四位堂妹在坊内查看她们新送来的绣件。姐姐若是不介意,我引你去后院见见她们?也正好让姐姐看看她们的手艺。”
穆希自然从善如流:“那便有劳连妹妹引路了。”
魏连便亲热地挽着穆希的手,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绣坊的后院。
这里比前厅更为清静雅致,布置得像个小巧的庭院,有假山盆景,花木扶疏,廊下坐着六位年纪与穆希和魏连相仿的少女,正围着一幅刚绷好的绣架低声说笑,见魏连带着穆希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魏连笑着为双方引见:“这位是沐家大小姐,未来的江陵王妃。”
魏家的女子们听了,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穆希。
魏连又对穆希介绍道:“姐姐,这两位穿粉衣和绿衣的是我三叔家的妹子,阿莹、阿萱;这位穿红衣和青衣的是我五叔家的妹子,依依、婉儿;这两位穿着紫衣是便是我的亲妹子,迎儿、述儿。”
这几位魏家小姐皆容貌清秀,举止得体,看向穆希的眼神带着几分好奇与恭敬,齐齐敛衽行礼:“见过沐大小姐。”
穆希含笑还礼,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几位小姐身上掠过。
有的温婉腼腆,有的则活泼些,眼神灵动,而有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书卷气。
她心中暗忖,这三位小姐瞧着都是好的,是无数男子求之不得的良配,不过沐辉如今已被她一刀夺去了男人的尊严,这姻缘再好,他也无福消受,况且自己也并不想给他说亲。
不过,她该问还是要问,该看还是要看,这样才好回去敷衍一下那个一心指望靠儿女联姻壮大家门的老废物沐有德。
穆希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她与三位小姐寒暄了几句,又认真看了她们带来的绣品,多是些精巧的帕子、香囊、扇套之类,针线确实不俗,尤其是魏萱绣的一幅寒梅图,寥寥数针,风骨尽显。
穆希自是免不了一番夸赞,言语亲切,态度温和,毫无即将嫁入皇室的架子,让三位初见她的小姐很快便放松下来,言谈间也自然了许多。
魏连在一旁看着,见穆希与自家姐妹相处融洽,心中更是欢喜,能与她交好,对魏家而言实在是件大好事。
时辰渐晚,穆希便起身告辞,魏连亲自相送,一路将她送至绣坊门口。
临别前,魏连挽着穆希的手臂,语气亲昵,状似无意地笑问道:“沐姐姐,今日见了我们家那几位妹妹,你觉得她们如何?可有哪个的性情或手艺,特别合姐姐眼缘的?”
穆希闻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将魏家的三位小姐都夸赞了一番:“连妹妹家的姐妹,自然是极好的。阿莹妹妹温婉可人,绣工细腻;阿萱妹妹活泼灵秀,配色大胆鲜亮;依依沉静娴雅,那幅寒梅图更是意境高远,针法不凡……她们个个都是钟灵毓秀的好姑娘,这绣功更是让我自愧弗如。”
她夸得面面俱到,却没有流露出对哪一位有特别的偏爱。
魏连正想再委婉试探一句,却听穆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恭谨:“不瞒妹妹,今日见了各位小姐的佳作,我真是开了眼界。待回府后,定要好好跟祖母说道说道,也让她老人家品评品评,看看究竟是哪种绣法更为高明,更能得她老人家欢心。祖母她见识广博,眼光独到,她的喜好,才是最重要的。”
这番委婉地表明了她的态度——沐辉的婚事,她这个做姐姐的做不了主,最终还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中长辈来定夺。
魏连一听,立刻会意,连忙笑着接话:“那老夫人若有特别钟意的绣品,姐姐可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叫她再多绣几副送过去,表示心意。”
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无论哪位妹妹,在我们自家人眼里,那都是千好万好的。”
穆希含笑点头,便将这话题轻轻揭过。
又寒暄了几句,穆希这才在小桃的搀扶下登上马车离去。
魏连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嘴角扬起了一抹深深的笑意。
离开云锦绣坊后,穆希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柳文茵的住处。
柳文茵如今随小叔子何筠住在京城一处清雅的院落,日子安稳,见到穆希来访,她十分欣喜,连忙将人迎入内室。
“柳夫子近日可好?令嫒在宫中一切可还适应?”穆希关切地问道。
提到女儿,柳文茵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劳正音挂心,一切都好,真是多亏了您和郡王殿下!静柔公主性子温和,小女能入宫陪伴,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穆希端起柳文茵奉上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关切道:“听闻前些日子静柔公主不慎染了风寒,因此未能随驾秋狩,苏贵妃娘娘与平远郡主都留在宫中悉心照料。卯儿那孩子也自请留在公主身边侍疾,她一切可还安好?没有累着吧?”
柳文茵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正音放心,卯儿那孩子,旁的不敢说,身子骨却是极结实的。自打出娘胎起,就连头疼脑热都极少,更别提发热生病了。这次侍疾,她并未沾染病气,反而因为照顾周到,静柔公主对她愈发亲近信赖了。公主如今已然大好,精神头也足了,前两日还缠着卯儿给她讲宫外的趣闻呢。”
穆希闻言,欣慰地点点头:“那就好。卯儿是个聪明稳妥的孩子,有她在公主身边,想必贵妃娘娘也能省心不少。”
她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更深处的宫廷:“说起来,苏贵妃娘娘近来凤体可还安康?平远郡主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柳文茵虽身在宫外,但借着女儿在宫中的便利,加之她本身心思细腻,对宫闱动向也知晓几分。
她压低了些声音,谨慎地答道:“贵妃娘娘凤体康健,只是前番为公主病情忧心了数日,略显清减了些。平远郡主性子活泼,举止大方,虽然比静柔公主大许多,但很是投缘,两人常在一处读书习字,玩耍嬉戏,感情十分不错,她对小女也很是温厚。贵妃娘娘对郡主也甚是怜爱,视若己出,宫中上下无不称赞贵妃娘娘慈心仁厚。”
“而宫里近来倒也平静,只是听闻婉嫔娘娘有孕后,颇为得意,与几位老资历的妃嫔隐隐有些龃龉。德妃娘娘似乎有些不快,但面上并未显露。”
穆希仔细听着,这些后宫动向,往往也关联着前朝的波澜,她沉吟片刻,又问:“那……诸位皇子殿下近来可有什么动向?”
柳文茵想了想,道:“安王殿下依旧深居简出,宁王殿下忙着筹备大婚,倒是……听我家叔叔说,江陵王殿下前几日不知因何事,惹得陛下不悦,被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已有好几日未曾露面了,他想见也见不到。”
顾玹被禁足了?
穆希心中微微一沉:是因为秋狩设计沈崇山的事,还是别的什么?
她面上不动声色,又与柳文茵聊了些家常,嘱咐她若有宫中消息,务必及时告知,这才起身告辞。
回府的马车上,暮色渐沉。
穆希靠在柔软的车壁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柳文茵的话——顾玹被禁足了。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脑海中飞速闪过秋狩时的种种。
一定是因为沈崇山重伤,顾玹主动向永昌帝认罪……他竟真的为了保全她,独自将罪责揽下,承受了天子的怒火。
不知道狗皇帝除了禁足,可还有别的惩处?罚俸?还是更重的责罚? 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悄然爬上心头。
他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说来还是自己不够谨慎,下手不够狠绝——若当时直接将沈崇山杀了,一了百了,或许就不会有后续这些麻烦,也不会连累顾玹受罚。
这个念头刚起,她又立刻暗自摇头。
不对,沈崇山若死,沈家必定疯狂反扑,调查会更严密,反而更容易暴露,顾玹此举,虽受了永昌帝的罚,却也将此事定性为了“皇子为红颜泄愤”,反而巧妙地化解了更大的危机。
现在沈崇山定然也恨极了顾玹…… 她思绪一转,随即有些自嘲。
唉,我为何要在意沈崇山恨不恨他?顾家人和沈家人斗得你死我活,恨意滔天,于我而言岂非正好?我可以坐收渔利……
然而,另一个声音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顾玹终究是不同的。 他不仅仅是皇子,更是与她的盟友,他此次受罚,直接原因便是为了维护她。盟友受损,她岂能无动于衷?
作为穆家人,她恩怨需分明。
至少……得派人去江陵王府问候一声,表达谢意。
正当穆希思绪纷乱之际,一旁的小桃看着窗外越来越陌生的街景,忍不住小声提醒:“小姐,这……这好像不是回府的路啊?”
穆希倏然回神,眼底的复杂情绪瞬间收敛,她抬眼看了看窗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轻声道:“嗯,我们先去一个地方,再回沐府。”
不多时,马车来到郊外的一处清冷别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