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氏倒台后,穆希终于牢牢掌控了府中大权。
她终于可以暂且放松,沉下心来,白日里处理家务、查看玲珑阁送来的账册与情报,闲暇时便做些针线活、翻阅书卷、在院中练武强身,或是临摹字帖、侍弄花草,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
生意方面,有泠月坐镇玲珑阁明面打理,暗中训练人手,加之顾玹这面大旗的暗中庇护,倒也顺风顺水。
这般风平浪静的日子,一晃便近一个月过去。
就在秋意渐浓之时,宫中传来旨意,皇家秋狩大会不日将于京郊皇家围场举行,特邀一众重臣宗亲伴驾同行。
沐家原本并无此资格,但因着穆希这位“准江陵王妃”的身份,竟也荣幸地出现在了随行名单之上。
消息传来,沐有德喜不自胜。
当晚的家宴上,他满面红光,看着端坐下首、气度沉静的穆希,越看越是满意,连连举杯,话语间满是毫不掩饰的夸赞与依赖:“希儿啊,此次秋狩,我沐家能得此殊荣,全都仰仗你的福分啊!你真是为父的骄傲,是沐家的福星啊!”
他的目光扫过席间其他儿女时,却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沐辉自打中秋宴后便越发阴沉,整日躲在房中,气息恹恹;沐珍虽强作乖巧,近日来却是躲躲闪闪的,不知整日在盘算什么;沐柔依旧是一副不太聪明的跋扈样子;而沐婉因二姨娘“病逝”之事,早已称病不出,不来前院用膳,不过这倒也省了沐有德看见她心烦。
对比之下,他更是觉得唯有穆希是能挑大梁的孩子。
唉,真是可惜,她怎么就是个女儿身呢!
沐有德又忍不住叹息起来。
穆希面对这番夸赞,只是微微欠身,语气谦和淡然:“父亲过誉了,此乃陛下恩典,也是父亲之德,女儿不敢居功。”
她这般宠辱不惊的姿态,更衬得一旁被冷落的沐珍心中嫉恨交加。
曾几何时,父亲最宠爱、最引以为傲的女儿是她沐珍!可如今却……
她死死攥着手中的银箸,紧咬下唇,满心不甘。
眼见沐有德又要称赞穆希,沐珍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抢白道:“父亲!此次秋狩,女儿与阿辉弟弟也定会好好表现,绝不会给父亲和沐家丢脸的!我们会为您争气的!”
她刻意提到了沐辉,试图唤起沐有德对唯一儿子的重视。
然而,沐有德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沐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与不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未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沐珍心中气苦,只觉得满桌珍馐都味同嚼蜡。
她愤愤地扒了几口饭,也不知是情绪过于激动,还是身体真的不适,胸口突然一阵翻涌,她猛地捂住嘴,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险些将口中的饭食吐出来。
“呕……”
这动静格外突兀。
沐有德正沉浸在沐家即将在秋狩上露脸的喜悦中,见沐珍如此“失仪”,只当她是因被冷落而故意耍性子、引人注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不悦地哼了一声:“你这像什么样子,真是不成体统!”
说罢,竟是懒得再多看她一眼,拂袖起身,直接离开了饭厅。
沐珍看着父亲毫不留恋的背影,又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尤其是穆希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是难堪又是委屈,只得将筷子一撇,羞愤离席。
与此同时,沈府深处,一间门窗紧闭、气氛压抑的书房内。
沈崇山与沈淼兄妹二人相对而坐,烛火跳跃,映照着他二人脸上阴沉扭曲的表情。
自从永昌帝借地牢之事将沈崇山剥职罚俸、他又在沐府门口受辱后,沈家可谓颜面扫地,不仅被敲打了好一番,还被当做酒肆茶楼里的谈资笑料——而这笔账,他们自然悉数记在了穆希头上。
“哥哥,此次秋狩,沐家那个小贱人也在受邀之列!”沈淼的声音尖利,“这丫头当真是邪门得很!叫咱们吃了这么多亏!而且她手段狠辣,心思缜密,现在整个沐府后宅都被她拿捏住了,连王氏那个蠢妇和她那废物儿子都栽在了她手里!更可气的是,她居然也叫‘沐希’!跟那个已经死了的穆家丫头同名同姓!当真是晦气!哼,你说她不会真是那个死鬼回魂,来找我们索命了吧?”
说到穆希两个字后,沈淼又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沈崇山闻言,眼中寒光一闪,他阴鸷的眉头皱起:“哼!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回魂索命,无稽之谈!不过是个运气好些、有几分小聪明的黄毛丫头罢了!仗着攀上了顾玹那个杂种,就敢不把我沈家放在眼里!”
他站起身,在昏暗的烛光下来回踱步,阴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她能得意一时,不过是仗着陛下眼下还用得着顾玹,所以给她几分薄面。” 沈崇山说着,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残忍而狰狞的笑容,“但这秋狩之行……哼,围场之内,刀剑无眼,猛兽凶悍,有几个人不幸遭遇了‘意外’总是难免的。”
毒计涌上心头,他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冰冷的杀意:“呵呵,不管她是谁,是人是鬼,既然敢挡我沈家的路,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能杀那个‘穆希’一次,就能再杀这个‘沐希’一次!而且这一次,我们会让她死得更加‘合情合理’,连那杂种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沈淼听着兄长的话,眼中的狠辣之色也不断翻涌,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哥哥说得对!这次一定要布置周全,让她有去无回!以雪我沈家之耻!”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将兄妹二人密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扭曲的毒蛇。
三日后,京郊,少明山。
时值仲秋,天高云淡,湛蓝如洗的天空下,连绵起伏的少明山仿佛披上了一袭绚烂的锦袍。
层林尽染,赭黄、丹朱、金橙、暗绿……各种绮丽的色彩交织碰撞,如同打翻了丹青妙手的调色盘。
山间空气清冽,带着松针与泥土的芬芳,偶有凉风拂过,引得林涛阵阵,落叶纷飞如蝶。
山脚开阔之地,早已被辟为皇家围场。
旌旗招展,迎风猎猎作响,明黄、玄黑、赤红等各色旗帜代表着不同的皇室成员与勋贵世家。
巨大的明黄色御帐如同山峦般矗立在营地中央,金顶在秋日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彰显着无上的皇权。
四周环绕着大小不一、规制森严的帐篷,如同众星拱月,形成了一片蔚为壮观的临时营盘。
蹄声如雷,尘土微扬。
庞大的队伍蜿蜒而至,秩序井然,身着明亮铠甲、手持长戟的皇家禁军骑兵开道,神情肃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随后,便是装饰华美的车驾,由各色骏马拉动,珠帘锦帷,流苏摇曳,车驾上各有精致的标识,各路宗亲重臣依照地位资历一一入场,前后皆有精锐护卫扈从。
永昌帝乘坐着由八匹纯色骏马拉动的奢华銮驾,威严端坐。
其后,便是各位皇子公主的车驾。
而江陵王顾玹并未乘车,他骑在一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骏马之上,一身墨色骑射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乌发高高束起,那双异色瞳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引得周围不少贵族少女少男都偷偷侧目。
尤其是那些贵族少女,她们或借着团扇遮掩,或假意与同伴说笑,眼角的余光却都忍不住一次次飘向那道卓尔不群的身影。
“唉,若论相貌气度,江陵王殿下当真是诸皇子中之最……”一位侍郎家的千金低声对身旁的密友感叹,语气里满是遗憾。
“谁说不是呢?”密友轻轻摇着团扇,目光依旧黏在顾玹身上,声音带着同样的怅惘,“只可惜……他那位母亲是谟国公主,那谟国不但是番邦异族,而且早已亡了,他这身份……着实尴尬了些。”
这便是横亘在她们与顾玹之间最大的鸿沟。顶级世家之流,极为看重血脉门第,嫌他身负异族血统,在朝中根基不稳,圣心难测,不愿将精心培养的女儿下嫁;而中低层的官宦世家,又觉他王爷之尊身份高贵,不免自惭形秽,认为自家门第难以匹配,不敢高攀。
因此,许多对顾玹暗生情愫的贵族女子,也只得将这份心思深深埋藏,只敢在这样盛大的场合,远远地偷看几眼,在心底默默为这如玉如琢的俊美郎君叹息一番。
可如今,这朵公认难以采摘的高岭之花,竟主动向陛下求娶一位偏僻小城来的末流世家中的女儿!
而这个消息,自然就激起了无数的嫉妒与不甘。
尤其是那些家世中等,自觉与沐家相差不远,甚至犹有过之的官家小姐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嫉妒和遗憾。
“那沐大小姐家世低微,自身也只不过是有几分气度、容貌尚可罢了,江陵王殿下究竟看上她什么了?”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嘟着嘴,语气酸溜溜的。
“就是!论家世、论才情,京城比她强的贵女不知多少,殿下怎么偏偏就……”另一个蓝衣少女附和道,手中帕子绞得紧紧的。
“若殿下肯低头看看……我家未必就比沐家差啊,我也未必就比那沐大小姐差啊……”一位御史家的女儿望着顾玹的背影,眼神幽怨,只觉得那样风姿卓绝的男子,竟要属于一个“破落户”之女,实在是意难平。
仿佛是一件众人皆知珍贵、却因种种顾虑无人敢轻易触碰的绝世珍宝,突然被一个她们未曾放在眼里的“幸运儿”轻易得了去,那种遗憾与不甘,啃噬着她们的心。
在皇室宗亲之后,勋贵重臣的队伍紧随其后入场。
沐家的车驾夹杂在其中,并不算起眼,但因其与江陵王的婚约而备受关注。
穆希坐在车内,透过纱窗望向外面这宏大的场面,神色平静,而一旁的小桃则难掩激动,不时发出惊呼。
营地之中,早已先期到达的仆役们穿梭忙碌,安顿行李,准备宴席。
先到的贵族子弟们则已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他们大多身着劲装,或锦衣华服,意气风发。
男子们多佩弓挎剑,讨论着接下来的狩猎,言语间充满较量之意,意图在这庄重的场合之上大展奇才;少女们则打扮得明艳动人,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飘向那些身份尊贵或风头正劲的年轻才俊。
载着沐家人的马车停好后,穿着崭新锦袍的沐有德早就钻入人群之中,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荣光,仗着准皇亲的身份,不断与或相熟或不相熟的官员寒暄,只觉得扬眉吐气。
而穆希为了这场秋狩,特意换了一身利落的荷青骑装,青丝高束,更显得身姿挺拔,清丽的眉眼之中透着一股英气。
她的目光随意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很快便在不远处看到了顾玹那道熟悉的身影。
映入穆希眼帘的顾玹,今日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正与几位宗室子弟随意寒暄着,表情颇为漫不经心。
穆希的目光很快移到了他的手腕上,发现那处空空荡荡、并未带着护腕时,心中忽然涌起了几分不快——她送的那对护腕,他并未戴上。
是觉得不合用?还是说……根本不喜欢?
但是很快,穆希压下了这丝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暗自哂笑,不过是份表达诚意、还以人情的谢礼罢了,她何必在意这些。
随着一声号角长鸣,营地中央那巨大的明黄色御帐前,众人皆已按品秩肃立,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场面庄重而宏大。
永昌帝在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他身着赭黄色骑射常服,虽已年近五旬,鬓角染霜,但此刻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皇亲国戚、勋贵重臣及其家眷,依旧带着属于帝王的无上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