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砚风波的次日,一道突如其来的口谕如同深秋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宸宫,冻僵了无数人的舌头和笔尖。
口谕由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高顺亲自前往六局二十四衙门传达。
高顺站在尚宫局的正堂前,面白无须的脸上不见往日的圆滑,只有一片沉沉的肃穆,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惶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院落里:
“陛下口谕:即日起,宫中一应文书、言语,禁用‘晏’、‘楚’二字,及与此二字形、音相近之字。凡涉前朝风物、典故,需谨慎避讳,不得妄议。各宫陈设、用度,若有相关纹饰、器物,一律撤换、销毁。钦此。”
谕旨一下,满院跪接的女官太监们皆是心头巨震,面面相觑,却又不敢交头接耳。
‘晏’乃前朝国号,‘楚’是那已故晏帝楚天齐的姓氏!
陛下这是……要彻底抹去前朝和那个男人在宫中的一切痕迹?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宫闱的每个角落。
尚服局里,掌事宫女们慌忙翻箱倒柜,将那些绣着楚地特色缠枝莲、云雷纹的衣料、帐幔挑拣出来,堆在角落,等待处置。
有年轻的小宫女不解,低声嘟囔:“这料子多好看啊……”
立刻被年长的嬷嬷狠狠瞪了一眼,低声斥道:“不要命了!陛下忌讳这个,以后连‘清楚’、‘安宁’这样的话都少说,仔细犯忌!”
尚仪局内,崔莹莹正在核对一批典礼流程文书,听到这谕旨,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落在了宣纸上,迅速晕染开,如同她骤然沉下去的心。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本珍藏的私册,里面……里面还记录着皇后在晏宫的事迹,甚至还有她偷偷临摹的、带有楚天齐笔意的字帖……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小心翼翼守护的珍宝,也即将暴露在这道无情的禁令之下。
就连御膳房也未能幸免。
一些以楚地风味命名的糕点、菜肴被勒令改名,厨子们愁眉苦脸,既要避开讳字,又要保留菜品特色,着实伤透了脑筋。
整个后宫,因为这两个字的消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噤若寒蝉的氛围。
人人自危,说话行事都多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那位明显处于盛怒边缘的帝王。
而引发这一切风暴中心的凤仪宫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江浸月对于这道旨意,没有任何反应。
既不愤怒,也不悲伤,仿佛被抹去的,不过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尘埃。
她依旧每日按时起居,处理宫务,神情淡漠如常,只是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顾玄夜在乾元殿发完那道谕旨后,胸中的暴戾并未平息,反而像是被什么堵着,闷得发慌。
他挫败地发现,即使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轻易抹去两个字,却无法抹去刻在一个人心上的印记。
这种无力感催生了他更深的偏执。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如同最殷勤的追求者,一股脑地送往凤仪宫。
东海夜明珠大如鸡卵,夜里自发莹光,将内殿映照得如同白昼;西域进贡的火浣布,沾染污秽投入火中便能洁净如新;南海的珊瑚树形态奇崛,赤红如火……
稀世珍宝堆积如山,几乎要淹没那座华丽的宫殿。
他甚至命人秘密改造了凤仪宫后方的一处小园,完全仿照当年他们初识时,他安置她的那座“揽月轩”的景致。
同样的曲径通幽,同样的翠竹掩映,连亭台水榭的样式、角落里的那架秋千,都力求一模一样。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他怀着一种近乎献宝又带着隐秘试探的心情,在一个月色尚算明朗的夜晚,强拉着江浸月来到了这片仿造的“揽月轩”。
园内灯火通明,刻意营造出温馨怀旧的氛围。
顾玄夜指着那架秋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月儿,你看,和当年一模一样。朕还记得,你那时总喜欢在傍晚时分,坐在这里看书……”
江浸月目光淡淡扫过,如同看一件毫无意义的摆设,没有任何波澜。
顾玄夜心头一沉,却不甘心。
他拍了拍手,早已候着的内侍连忙抬上一个小巧精致的皮影戏台。
这是他费了不少心思寻来的,演的是他们宸国流传的一段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白色的幕布亮起,皮影人物在艺人娴熟的操控下,辗转腾挪,唱腔婉转。
故事讲到才子历经磨难,终于金榜题名,回乡迎娶等待他的佳人。
顾玄夜紧紧盯着江浸月的侧脸。
他看到,当演到才子与佳人执手相看,互诉衷肠时,她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那焦距并未落在幕布上,而是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远方。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唇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淡、极虚幻的弧度,那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沉浸在遥远回忆中的、带着苦涩的温柔。
就是这一丝恍惚,这一抹虚幻的弧度,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顾玄夜紧绷的神经!
“砰——!”
他猛地暴起,一脚狠狠踹翻了那精美的皮影戏台!
木架碎裂,幕布撕裂,精致的皮影小人散落一地,被他自己踉跄的脚步踩得粉碎!
“不许想他!!”
他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双目赤红,眼神阴鸷得吓人,猛地转身,双手死死抓住江浸月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你看清楚了!朕在这里!是朕!顾玄夜!不是那个早就化成灰的楚天齐!!”
他咆哮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嫉妒而扭曲。
园内的内侍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江浸月被他摇晃得发髻散乱,几缕青丝垂落颊边,但她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恐,只有一片被打扰后的、冰冷的厌倦。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被毁掉的戏台,只是平静地、带着一丝嘲讽地看着他失控的模样。
她这种眼神,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顾玄夜一部分怒火,却激起了更深的恐慌和绝望。
暴戾的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孩童般的无助。
他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力道未松,但高大的身躯却微微佝偻下来,赤红的眼眸中疯狂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恳和卑微。
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呼吸灼热而急促,声音颤抖着,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哽咽:“月儿……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一遍遍地重复,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旅人乞求甘泉。
他从一个暴君,瞬间变成了一个乞求爱的可怜虫。
夜风穿过仿造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月光清冷地洒落,照亮了满地狼藉的皮影碎片,也照亮了帝王那布满痛苦和卑微的、扭曲的面容,以及皇后那双始终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始终没有回答。
仿佛他所有的偏执、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乞求,都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她那颗“已经死了的心”上,停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