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无声息地降临。
清晨推开窗,外面已是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
琉璃瓦上覆着松软的白雪,庭院的枯枝裹着毛茸茸的银边,天地间一片洁净的素白,连平日里喧嚣的宫阙也仿佛被这雪色抚慰,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
然而,这份静谧之下,却涌动着比冰雪更刺骨的寒意。
凤仪宫内,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寒气。
江浸月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守夜灯。
她拥被坐起,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殿内。
值夜的宫女不再是前几日那几个略显眼生的面孔,换回了她较为熟悉的蕊珠,云卷和另一个沉稳的二等宫女。
殿内的陈设似乎也恢复了她习惯的样式,那些顾玄夜前几日送来的、过于炫目的珍宝被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几样不太扎眼的。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常”,甚至比之前更显得“体贴”她的习惯。
然而,江浸月的心,却并未因此而感到丝毫松懈,反而如同殿外被积雪覆盖的枯井,更深、更冷。
她起身梳洗。
蕊珠伺候她净面时,动作微微一顿,极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
江浸月闭着眼,感受着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语气平淡。
“没什么,”
蕊珠连忙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只是觉得……娘娘今日用的这盒玉簪花粉,香气似乎比前两日那盒更清雅些,像是……像是娘娘您以前惯用的那家老字号的味道。”
江浸月睁开眼,看向镜中。
镜里的女子容颜依旧绝美,只是眉眼间沉淀着化不开的冰霜。
她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淡淡扫过妆台上那盒刚刚启用的、色泽细腻的香粉。
她记得清楚,前几日内务府送来的是另一批新贡的香粉,香气略浓,她用了一次便搁置了。
而今天这盒,确是她未入宸宫前,在晏国时便偏好的、一种极为清冷的玉簪花香。
这香料的配方特殊,产量极少,连宸宫内务府也未必能立刻找到。
是谁,如此“贴心”地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差别,并且在她未曾开口的情况下,就悄然更换了过来?
用早膳时,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更加清晰。
膳桌摆上,依旧是精致繁复的几十道菜品。
顾玄夜踏着风雪而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挥手免了宫人的通报,很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
“雪天路滑,朕让他们把晨议推后了。”
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夫妻间的闲话,亲自执起银筷,为她布菜,
“多用些,你近来清减了不少。”
江浸月默然用餐,动作优雅,却食不知味。
顾玄夜似乎胃口不错,边吃边与她说着些无关紧要的朝堂趣闻,或是宫内琐事。
直到江浸月习惯性地,将筷子伸向那碟她素日喜爱的、却因性寒而在冬日被太医建议少食的凉拌笋丝时,顾玄夜的手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这菜性凉,雪天少吃。”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关切,目光却深邃地落在她脸上,
“朕记得,你前日午膳后,曾在窗前站了半晌,夜里似乎睡得也不甚安稳。可是体内有寒气?还是……心中有事烦扰?”
江浸月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前日午膳后,她确实因为批阅一份关于边境军粮调度的奏报,而心烦意乱,在窗前吹了会儿冷风。
夜里,她也确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些细微到连她自己都未必在意的情绪和举动,他是如何得知的?
而且,如此精准?
她抬起眼,对上顾玄夜那双看似温柔,实则暗藏锐利的眸子。
他没有追问,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爬升,比殿外的风雪更让她感到冰冷。
她缓缓抽回手,放下了筷子。
“谢陛下关心,臣妾无事。”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
顾玄夜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亲自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燕窝粥放到她面前:“无事便好。多用些热的,暖暖身子。”
一顿早膳,在一种看似温情脉脉,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膳后,顾玄夜去了前朝。
江浸月如同往常一样,移至书房处理宫务。
她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各宫呈报的文书。
蕊珠在一旁磨墨,殿内只剩下墨锭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
江浸月拿起一份尚仪局关于年节祭祀流程的奏报,刚看了几行,目光却凝住了。
这份奏报的措辞,与她昨日傍晚独自在书房内,对着初拟的流程草稿时,心中掠过的一个修改念头,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念头,她只是想了想,并未说出口,甚至没有在草稿上留下任何痕迹!
是谁,窥见了她未曾言说的思绪?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这份奏报,又拿起另一份。
是内务府关于各宫冬日炭火用度的核准清单。
她注意到,清单上绮春宫的炭例,比前几日林婉自己呈报申请的数目,核减了足足两成。
而核减的理由,措辞精准地引用了林婉前几日在抱怨份例发放不公时,一时气急说出的、有些不合规矩的牢骚话。
那些话,当时只有她和林婉,以及林婉身边两个贴身宫女在场。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江浸月的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了。
顾玄夜撤走了明面上的监视,并非放松,而是换了一种更彻底、更无孔不入的方式。
他就像一张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网,将她和整个凤仪宫,乃至整个后宫,都笼罩其中。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每一个未说出口的念头,每一次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可能被某些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捕捉,然后化作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在次日清晨,呈上他的御案。
他不再需要靠囚禁和怒吼来彰显占有。
他用这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了如指掌”,在她周围筑起了一座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牢笼。
没有隐私,没有秘密,甚至连思想,都仿佛暴露在他的审视之下。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永远在我的掌控之中,无处可逃。
无论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哪怕是你最细微的情绪,都属于我。
这是一种比暴力更可怕的精神禁锢,旨在摧毁她最后一点独立的意志,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惧,进而产生依赖——因为只有他,才能如此“了解”她,只有在他掌控的范围内,她才是“安全”的。
江浸月缓缓靠向椅背,闭上双眼。
殿内炭火噼啪,温暖如春,她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
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她用力攥紧,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股从心底涌上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更加谨慎。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呼吸的频率,都可能成为他解读她内心的线索。
这座华丽的凤仪宫,从来都不是她的庇护所,而是一直以来,都是他精心打造的、最奢华的囚笼。
只是如今,这囚笼的栅栏,从有形变成了无形,更加森严,更加令人绝望。
窗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掩盖了世间一切痕迹,却掩盖不住这深宫之内,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掌控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