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寒意已浓。
朔风掠过宫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宫道上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贴附在冰冷的石板上。
凤仪宫内虽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驱散了体表的寒冷,却似乎永远也透不过那层笼罩在皇后周身、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存在的冰壳。
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顾玄夜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他刚批完奏折,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与朝务的疲惫而来。
目光落在窗边软榻上的江浸月身上时,那份疲惫似乎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混合着占有欲和某种无力感的躁动。
她总是这样。
无论他是带着怒火,还是刻意放柔姿态,她似乎都无动于衷。
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美丽,冰冷,没有温度。
此刻,她正斜倚在榻上,手中并未执卷,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空茫,不知落在何处。
那侧影在灯下显得单薄而孤寂,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华丽的牢笼里。
顾玄夜挥退了殿内侍立的宫女,只留下心腹太监高顺在门外候着。
他走近她,在她身侧坐下,试图去握她放在膝上的手。
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月儿,”
他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讨好的意味,
“今日朝会上,那几个老家伙又拿子嗣说事……朕都压下去了。”
他想告诉她,他在维护她,他在为她抵挡风雨。
江浸月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手上,没有抽回,却也没有任何回应,如同握着一块没有知觉的玉石。
“陛下辛苦了。”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感动。
这种疏离像一根细针,刺得顾玄夜心头火起。
他加大了力道,将她冰凉的手指攥紧,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体温和意志强行灌注给她。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他盯着她,试图从那潭深不见底的静水中看出些许涟漪。
江浸月抬起眼,对上他灼热的视线,那眼底依旧是一片荒芜的平静:“陛下希望臣妾说什么?谢陛下维护之恩?还是……为未能绵延皇嗣而请罪?”
她总是知道如何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刺人的话。
顾玄夜胸口一堵,那股无名火蹭地窜了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的陈设,试图找出任何能打破她这该死平静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靠墙的多宝阁上。
那里摆放着一些她带来的、或是他赏赐的珍玩。
其中一方砚台,颜色沉黯,形制古朴,与周围那些华丽耀眼的器物格格不入。
他记得这方砚,似乎很久以前就有了,他并未过多留意。
但此刻,在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下,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将那砚台抓在手中。
入手微沉,石质细腻,是上好的端溪老坑石。
砚堂处有常年使用的磨损痕迹,边角处刻着几行细密的小字。
顾玄夜凑近烛光,凝目看去——
那刻的是一句诗:“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字迹清隽洒落,带着一种他熟悉的、属于那个已经化为尘土的男人——楚天齐的笔意风格!
诗句下方,还有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阴文印章,赫然是一个“齐”字!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她竟然!她竟然将那个男人的旧物,如此珍而重之地藏在身边,日日相对!
“这是什么?!”
顾玄夜猛地转身,将砚台狠狠掼在江浸月面前的青玉案上!
沉重的砚台与玉案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墨色的砚身顿时迸裂开来,碎片四溅,一块尖锐的碎石甚至擦着江浸月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高顺,他慌忙推门探头,却被顾玄夜血红的目光吓得立刻缩了回去,紧紧关上了殿门,隔绝了内外。
江浸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脸颊上那道血痕缓缓渗出血珠,在她苍白如玉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碎裂的砚台残骸,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了,化为了更深的死寂。
她这种无视、这种仿佛被摧毁了心爱之物却连悲痛都吝于给予的漠然,彻底点燃了顾玄夜最后的理智。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俯身,一把死死扼住江浸月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赤红着双眼,将她从榻上拽起,逼视着她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而嘶哑变形:“江浸月!你告诉朕!朕到底要怎么做?!你到底要朕怎么做,你才能看朕一眼?!啊?!”
他摇晃着她单薄的身子,像要将她摇醒,又像是要将她彻底揉碎,
“他已经死了!楚天齐死了!现在和你共享天下的是朕!顾玄夜!是朕!!”
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带着他压抑已久的、扭曲的爱与恨。
他给了她皇后的尊荣,纵容她在后宫前朝的势力,甚至默许她保留着那些属于“沈昭昭”的过往,只求她能分给他一丝真心。
可她呢?
她将那个死人的东西藏在身边,如同守护着唯一的圣物!
手腕上传来剧痛,呼吸因为他粗暴的动作而变得困难。
江浸月终于抬起眼,正视着他疯狂而痛苦的面容。
她没有挣扎,没有哭泣,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反而,在那片荒芜的眼底,缓缓漾开一丝极淡、极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笑容。
那笑容,比任何眼泪和反抗都更让顾玄夜心寒。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入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陛下,您能马踏山河,统一天下;您能翻云覆雨,掌控生死。”
她的目光扫过那堆砚台碎片,又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悲悯般的嘲讽,
“可是,您永远,永远也无法掌控一个人的心。”
她微微停顿,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最终判决:“尤其是……一颗已经死了的心。”
殿内死寂。
唯有炭火在铜盆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以及顾玄夜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总是充满算计与霸气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扼住她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强势,所有的占有,在这一刻,都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得到了她的人,得到了这半壁江山,却永远也得不到那颗早已随着另一个男人埋葬在故国尘土之下的心。
江浸月缓缓抽回自己已经浮现青紫指痕的手腕,看也没看那伤痕,也无视了脸颊上那道血痕。
她重新坐回榻上,姿态依旧优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只是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也更加空洞,真正像是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美丽躯壳。
顾玄夜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
他征服了天下,却征服不了这个他唯一想彻底拥有的女人。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尚未平息的暴戾与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凤仪宫。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殿内,江浸月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从碎裂的砚台残骸中,拾起一小块边缘锐利的、带着“齐”字印记的碎片。
指尖被划破,渗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只是将那冰冷的碎石,紧紧攥在了手心。
仿佛攥着的,是最后一点,早已冰封的、属于过去的温度。
窗外,风声更紧了,像是无数亡魂在呜咽。
深秋的夜,漫长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