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宸宫的红墙被染上更为沉郁的色调,庭院里的梧桐开始大片大片地落叶,金黄的叶片铺满了青石小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
早晚的风带了明显的寒意,吹拂着宫人们日益厚重的衣袍。
尚仪局所在的院落里,那几株老桂花树花期已近尾声,只余下些许残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清冷的空气里,与墨汁和陈旧纸张的气息混合,构成一种属于底层女官们特有的、略带清苦的日常氛围。
崔莹莹坐在靠窗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一摞需要誊录的宫规旧档。
窗纸有些发黄,透进来的光线不算明亮,却恰好能让她看清纸上的蝇头小楷,又不至于刺眼。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握笔的姿势标准而稳定,手腕悬空,落笔轻盈,一行行清秀工整的字迹便从笔尖流淌而出,几乎听不见声音。
同屋的其他几位女史,有的在低声交谈着宫中近日的闲话,无非是哪位主子得了新赏赐,或是哪里又有了些小小的摩擦;有的则哈欠连天,显然对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感到厌倦。
只有崔莹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但若有人此刻凑近细看,会发现她誊录的并非全是宫规。
在她手边,放着一本自己订制的、略显粗糙的空白册子,封面没有任何标记。
每当完成一段规定的抄录,或是中途休息的片刻,她便会飞快地翻开这本私册,用更加精细、甚至带了一丝虔诚的笔触,记录下什么。
“喂,莹莹,你最近是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似的。”
坐在她对面的女史林秀儿,是个圆脸爱笑的姑娘,忍不住探过头来,压低声音问道,
“整天埋首疾书,连歇会儿都不见你动弹,王尚仪前儿还夸你差事办得越发稳妥了呢。”
崔莹莹笔尖一顿,抬起眼,露出一抹浅淡而克制的笑容:“没什么,只是觉得多学些、多做些,总没有坏处。”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本私册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林秀儿撇撇嘴,显然不信,但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转而说起另一桩八卦:“你听说了吗?前儿重阳演练,那位宗室里的老王爷,还想给皇后娘娘难堪呢!结果被娘娘三言两语就挡了回去,听说那老王爷脸都绿了!”
她说着,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仿佛皇后娘娘的威风,她们这些底层女官也能沾光似的。
崔莹莹的心轻轻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皇后娘娘睿智,自然能应对自如。”
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光芒。
这件事,她早已通过不同渠道,反复确认了细节,并且,就在她那本私册里,用了整整一页,尽可能还原了当时的情景和皇后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甚至尝试着模仿皇后那日应对时可能用的语气,在心里默默演练。
这,只是她收集的关于皇后的众多“神迹”之一。
自从那个重阳清晨之后,崔莹莹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道隐秘而强大的动力。
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和渠道,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所有与皇后江浸月相关的信息。
她主动揽下更多往来于各宫衙门传递文书、核对流程的差事。
这些差事辛苦,且容易出错,其他女官多避之不及,她却甘之如饴。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接触到更多不同层面的人,听到更多真真假假的传闻,看到更多与皇后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去内务府送还核对过的用度清单时,会“顺便”向那些资格老、消息灵通的太监宫女,打听皇后入主凤仪宫后,在用度喜好、日常起居上有何变化,哪怕只是“听闻皇后娘娘不喜熏浓香”、“娘娘惯用冷茶”这样细碎的信息,她也认真记下。
她去翰林院领取需要誊抄的典籍时,会“无意间”向那些年轻的、尚未被官场完全磨去棱角的编修们,探问皇后当年在晏国后宫的事迹。
那些才子们对这位传奇皇后往往心怀好奇与某种程度的敬佩,虽所知不详,但偶尔流露出的“听闻皇后娘娘曾以一曲琴音化解危机”、“娘娘在晏宫时便已展露理财之才”等只言片语,都让她如获至宝。
她甚至会在路过浣衣局、膳房这些地方时,刻意放慢脚步,留意那些低阶宫人的闲谈。
从她们口中,她拼凑出皇后对身边宫人虽要求严格,却赏罚分明,从不无故苛责;听说皇后每日批阅宫务至深夜,案头的灯火常常亮到子时;还听说皇后偶尔会问起宫中年老宫人的境况,吩咐多加照拂……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小心翼翼地拾起,珍而重之地记录在那本私册上。
她开始意识到,皇后并非天生就站在云端,她也曾身处掖庭,也曾步步为营,凭借的不仅是美貌,更是超凡的智慧、坚韧的意志和……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伤痛。
这非但没有减弱皇后的光芒,反而让那座雪山在崔莹莹心中更加真实、巍峨,也让她那份追随之心,带上了更深沉的理解。
除了收集事迹,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和学习。
一次,她有幸被临时抽调,去凤仪宫的外书房帮忙整理一批新到的贡品清单。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皇后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虽然未能见到皇后本人,但她看到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头摆放着整齐的文房四宝,一盏精致的宫灯,还有几本翻开的、似乎正在阅读的书籍。
她注意到皇后批阅过的奏章,字迹并非女子常有的柔媚,而是带着一股清峻风骨,转折处利落干脆,布局疏密有致,自有一番气度。
自那以后,崔莹莹在完成日常誊录之余,开始偷偷模仿那种笔迹。
她在废弃的纸背上一遍遍练习,揣摩其间的力道与神韵。
她发现自己原本娟秀工整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也染上了几分干脆利落。
她还千方百计地收集皇后偶尔流传出的诗句或话语。
有时是某次宫宴上即兴的联句,有时是批阅文书时写下的批注,甚至只是对某件事物随口的一句评价。
这些零星的文字,被她工工整整地抄录在私册最珍贵的几页上,反复诵读、揣摩。
她从这些文字里,试图去理解皇后的思绪、她的眼光、她处理问题的思路。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批在某位犯错宫人陈述上的话,让她思索良久,明白了规矩之外,还需懂得权衡与包容。
“开源节流,重在疏导,而非一味堵塞。”——这似乎是在评论某项宫务改革,让她朦胧地意识到管理之道的精髓。
她的工作不再仅仅是枯燥的任务。
每一次核对流程,她都会想,如果是皇后,会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每一次面对琐碎的人事安排,她都会思考,皇后会如何平衡各方,既有效率又不失人心?
她工作的全部动力,就是希望通过这一点一滴的积累和学习,能够稍微提升自己,有朝一日,或许能凭借真才实学,而不是侥幸,获得一个能更靠近那道光芒的机会。
夜深人静时,同屋的女官早已入睡。
崔莹莹会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或一盏小油灯,轻轻摩挲着那本越来越厚的私册。
册子里记录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她逐梦的足迹,是她黯淡宫女生涯中,唯一炽热的信仰。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落叶无数。
而屋内,一点萤火,正怀着汇入星海的渴望,在无边的夜色里,执着地闪烁着,向着那轮遥不可及、却照亮了她整个世界的明月,默默前行。
她知道路还很长,但她愿意就这样,一步一步,积蓄力量,等待那个或许渺茫,却足以支撑她走下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