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秋天,青海海西州的水上雅丹迎来了一对不寻常的自驾游客。陈默开着那辆老旧的越野车,副驾上坐着妻子林晓。两人都是地质学出身,这次远行表面是完成陈默所在研究所的一项雅丹地貌水文调查,实则是试图用荒原的辽阔来填满丧女之痛留下的空洞。三个月前,他们两岁的女儿因一场急病离世,从此家中再没了笑声。
车窗外,雅丹土丘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戈壁滩上投下长长阴影。夕阳将它们染成铁锈般的赭红色,有些像废弃的城堡,有些像搁浅的鲸鱼骨架。当一片水域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林晓轻轻吸了口气:“真美,像另一个星球。”
陈默点点头,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GpS和那叠地质报告上。这份来自青海省地质调查局的内部文件记录了一个异常现象:2008年的一次勘探中,三名队员在水上雅丹东南区听到了“疑似生物发声”,声音被描述为“高频、重复、类似婴儿啼哭”,但后续调查未发现任何动物巢穴或声源。报告最后用严谨的措辞写道:“不排除特殊地貌声学现象的可能性。”
他们抵达时已是傍晚,橙紫色的天空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将整个世界染成不真实的颜色。陈默租了艘小橡皮艇,两人划向雅丹群深处。
“这里真安静,”林晓低声说,声音在水面上传得格外清晰,“安静得让人心慌。”
起初只有桨划水的声音和偶尔掠过的风声。风穿过雅丹土丘上的孔洞,发出呜呜的低鸣,像是大地在呼吸。随着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温度骤降,林晓裹紧了外套。
就在这时,第一声啼哭传来。
声音清晰得令人心悸——一个婴儿无力的、断续的哭泣声,似乎很近,又似乎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林晓的手猛地攥紧了船沿,指节发白。
“你听到了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陈默停下划桨,竖起耳朵。啼哭声再次响起,这次更持久,带着婴儿特有的那种无助和哀求,在水面和岩壁间产生诡异的回声,仿佛不止一个婴孩在哭泣。
“可能是风声,”陈默说,但他自己也不相信,“雅丹地貌有很多风蚀空洞,风穿过会产生奇怪的声音。”
但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啼哭声断断续续,时远时近,有时清晰如在耳畔,有时遥远如在天边。最诡异的是,当声音靠近时,水面会泛起细小的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从水下掠过。
林晓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陈默,这不像风声...太像了...太像小薇了...”
他们死去的女儿小薇,在生命最后几天,就是这样无力地哭泣。
陈默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们去声音来源看看。可能是某种鸟类,或者...”
他没有说完,因为又一声啼哭响起,这次近得让他脊椎发凉。他猛划几桨,小艇冲向一处雅丹土丘后的水域。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水面反射着最后的天光,和四周沉默的土丘。
“不对,”林晓突然指向水面,“看那里。”
陈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水面上漂浮着一些东西——几片褪色的碎布,像是婴儿襁褓的残片;还有一个几乎完全腐朽的木制拨浪鼓,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就在这时,啼哭声突然从水下传来,沉闷而绝望。
陈默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作为一名地质工作者,他习惯用科学解释一切,但此刻,理性开始动摇。他想起地质报告中那行被红笔圈出的补充记录:“当地蒙古族牧民传说,水上雅丹是‘婴灵湖’,战争中死去的婴儿灵魂在此聚集,逢月圆之夜可闻啼哭。”
月亮正缓缓升起,几乎满月。
林晓已经泪流满面:“是她吗?是小薇来找我们了吗?”
“不可能,”陈默的声音干涩,“这不符合...”
啼哭声突然变成了尖锐的尖叫,不止一个声音,而是多个婴儿同时尖叫。声音如此刺耳,陈默不得不捂住耳朵。水面开始无风起浪,小艇剧烈摇晃。
“我们必须离开!”陈默大喊,拼命划桨。
但无论他往哪个方向划,啼哭声都如影随形。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眼角余光中看到东西——水面上短暂浮现的苍白小手,一闪而过的婴儿面孔,全都睁着黑洞洞的眼睛。
林晓蜷缩在船底,捂着脸抽泣:“对不起,小薇,对不起...妈妈不该离开你...那天我不该去开会...”
这是陈默第一次听妻子说出这样的话。小薇发病那天,林晓确实因一个重要会议晚归了一小时。陈默从未责怪过她,但他知道,她一直背负着这份愧疚。
“不是你的错,”陈默喘息着说,同时与越来越强的恐惧搏斗,“医生说了,就算早到一小时也...”
他的话语被一阵巨大的水声打断。前方十米处,水面拱起,有什么东西正在上升。
陈默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升起的不是怪物,而是一段半腐朽的木板,上面依稀可见彩绘的图案——一只褪色的蝴蝶,和小薇最喜欢的那个玩具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此刻,所有的啼哭声突然停止,湖面恢复平静,只剩下陈默粗重的呼吸声和林晓压抑的啜泣。
陈默放下桨,任由小艇漂在水面上。他环顾四周的雅丹土丘,在月光下它们像沉默的守护者,见证着千年的悲伤。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小薇,”他轻声说,转向妻子,“也不是任何具体的孩子。”
林晓抬起泪眼看他。
“这里是古河道,”陈默说,声音逐渐平稳,“历史上,这一带是丝绸之路的支线,也是多次冲突的战场。地质报告说,1950年代曾在这里发现过古代墓葬群,其中有些是...婴儿的。”
他停顿了一下,整理思绪:“这些雅丹土丘有特殊的声学属性,像天然的录音机。风、水、温度变化,可能在某些条件下会‘播放’它们记录的声音。那些布料、玩具,可能是随水流从上游冲下来的,也可能是以前来此的人留下的。”
“但为什么是婴儿的哭声?”林晓问,声音依然颤抖。
陈默沉默片刻:“也许因为婴儿的哭声频率特殊,最容易在这种环境里被记录和重现。或者...也许因为失去孩子的痛苦是如此强烈,它能在时空中留下印记。”
他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我们听到的,可能是千百年所有在这里失去孩子的父母的痛苦的回声。我们的痛苦,只是这漫长哀歌中的一个音符。”
林晓看着他,眼中的恐惧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一种深沉的、几乎是神圣的悲伤。她转向水面,轻声说:“对不起...所有的小生命...愿你们安息。”
就在那一刻,一阵温暖的风拂过湖面,带来远处沙棘的清香。水面泛起温柔的涟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抚。再也没有啼哭声响起。
回程的路上,两人沉默了很久。直到越野车驶上公路,林晓才开口:“明天我们去找那个蒙古族牧民,听听完整的传说。”
陈默点头,瞥见后视镜中逐渐远去的雅丹群。月光下,它们依然神秘而沉默,守护着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
三个月后,陈默向研究所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报告,建议将水上雅丹东南区列为“声学敏感区”,并标注了可能产生异常声音的地质条件。报告的附录里,他收录了从当地牧民那里收集的传说,并写道:“科学解释现象,但无法解释为什么某些特定的声音会被选择性地保留。也许大地不仅记录地质变迁,也记录人类情感的共鸣。”
林晓开始参与一个非营利组织的工作,帮助失去孩子的家庭。她不再在深夜独自哭泣,而是学会了将自己的痛苦与他人的痛苦相连。
有时在梦中,他们仍会听到那水上的啼哭。但现在,那声音不再带来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提醒——提醒他们痛苦不是孤独的,爱不会因死亡而终结,而大地,那沉默的大地,记得所有曾在它表面存在过的生命与爱。
水上雅丹依然静静地躺在青海的戈壁深处,继续用风和水讲述那些无人能完全理解的故事。偶尔有游客报告听到奇怪的声音,当地人只是点点头,说:“那是婴灵湖在呼吸。”
而真正理解那声音的人知道,那不是鬼魂的纠缠,而是记忆的回声——那些短暂如流星的生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被永远地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