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乌拉那拉氏悬梁自尽,血书鸣冤,如同在紫禁城这潭看似恢复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最猛烈的一块巨石。然而,与预料中的滔天巨浪不同,养心殿那边,在最初的“震怒”与“彻查”旨意之后,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立刻召见嫌疑最大的皇贵妃甄嬛质问,没有大张旗鼓地审讯冷宫相关宫人,甚至对那封触目惊心的“枉担虚名,以死明志”血书,也未作任何公开表态。皇帝胤禛仿佛将此事完全“遗忘”了,照常上朝理政,批阅奏章,对后宫之事,只字不提。
但这种沉默,比任何疾风骤雨都更令人胆寒。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永寿宫上空,也笼罩在每一个关注此事的人心头。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沉默背后,是帝王的权衡,是暴怒的积蕴,还是……另有深意?
永寿宫内,甄嬛称病不出,已是第五日。殿门紧闭,药气弥漫,但真正的煎熬,却在人心。琉璃侍立在外间,能清晰地听到内室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甄嬛与心腹宫女低低的、焦虑的商议声。称病是策略,但焦虑与压力却是实打实的。皇帝的态度不明,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琉璃姑娘,”苏培盛身边的小太监又一次悄然而至,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苏公公有请,还是老地方。”
琉璃心中一凛,不敢怠慢,立刻跟随前往。还是在御花园那处僻静的假山后,苏培盛已等在那里,面色比上次更加凝重。
“琉璃姑娘,”苏培盛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皇上让杂家问你几句话。”
“公公请讲,奴婢知无不言。”琉璃垂首,心弦紧绷。
“皇上问:冷宫异动,皇贵妃是何时知晓?如何知晓?除了向你提及,可曾向他人透露?在向皇上禀报之前,皇贵妃可曾私下派人查探过冷宫?”苏培盛的问题,条条犀利,直指要害。
琉璃心中飞快权衡。皇帝果然怀疑了!他怀疑皇贵妃“未卜先知”,怀疑永寿宫在禀报前已有动作,甚至可能怀疑冷宫之事与永寿宫有关!
“回公公,”琉璃斟酌词句,谨慎答道,“娘娘是因‘节用司’核查各宫用度,发现冷宫近月炭火、灯油消耗有异于常例,且听到有洒扫宫人闲谈,说冷宫深夜偶有异响,心中不安,方才起疑。知晓具体,约在奴婢禀报娘娘前三日。娘娘严令不得外传,故除奴婢与娘娘身边极少数心腹外,应无人知晓。至于私下查探……” 她顿了顿,声音更稳,“娘娘恪守宫规,深知冷宫乃禁地,无旨岂敢擅查?只是吩咐奴婢,留意宫中流言,若有异常,即刻禀报。奴婢那日向娘娘禀报后,娘娘忧心不已,次日便向皇上陈情了。绝无私下查探之举。”
她将“发现”归结于“节用司”公务和“宫人闲谈”,撇清了“未卜先知”的嫌疑;强调“严令不得外传”和“恪守宫规”,否认了私下行动;点明“次日便陈情”,显示了主动与坦荡。回答滴水不漏,但能否取信于多疑的帝王,犹未可知。
苏培盛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皇上还问:依你之见,废后自尽,是畏罪,是冤屈,还是……有人逼迫?”
这个问题,更加凶险!这是在试探永寿宫对此事的定性,也是在试探琉璃(或者说皇贵妃)对皇帝可能态度的揣测。
琉璃心头狂跳,背上瞬间沁出冷汗。她沉默片刻,缓缓道:“奴婢愚钝,不敢妄揣圣意,亦不敢妄断废后之心。只是……奴婢曾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鸣也哀。废后已逝,是非功过,自有皇上圣裁,史笔如铁。奴婢只知,皇贵妃娘娘自摄六宫事以来,夙兴夜寐,克己奉公,推行节用,整顿宫闱,所行所为,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娘娘对皇上,忠心不二;对后宫,力求公正。此心此志,可对皇天。”
她没有直接回答废后是“畏罪”还是“冤屈”,而是巧妙地回避了具体定性,将重点转向了皇贵妃的“忠心”与“作为”,并暗示最终裁决权在皇帝手中。这既是表态,也是自保。
苏培盛听罢,半晌不语,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琉璃姑娘,你是个明白人。皇上……也是明白人。” 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皇上让杂家转告皇贵妃娘娘一句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在看。’”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在看。
这九个字,如同九记重锤,敲在琉璃心上。皇帝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他只是告诉她们:朕知道发生了什么,朕在看着你们,也在看着所有人。是清是浊,用行动证明。
这是一种极致的帝王心术。不表态,不站队,将压力和选择抛回给争斗的双方,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最后的观望。
“奴婢……明白了。多谢公公提点。”琉璃躬身,心中却无半分轻松。皇帝的“在看”,意味着永寿宫依然处于风暴眼,任何一丝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还有,”苏培盛转身欲走,又停住,回头低声道,“冷宫那几个涉事宫人,在移交慎刑司途中,‘意外’染了时疫,暴毙了。那封血书……皇上已命人封存。此事,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宫人暴毙,血书封存,到此为止!这意味着,皇帝不打算,或者暂时不打算,就废后之死深究下去!他用了最粗暴的方式,掐断了明面上的调查线索,将此事强行“按下”。这既可能是为了后宫和前朝的“稳定”,也可能是因为查下去的结果,连皇帝自己都无法掌控或不愿面对。
但“按下”不等于解决。那八个血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已经刻在了很多人心里。皇帝的沉默与按下,反而让疑云更加浓重,让暗处的敌人更加肆无忌惮。
琉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永寿宫的。她将苏培盛的话,原原本本禀报了甄嬛。
甄嬛听完,久久未语,只是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良久,她才缓缓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在看。’……好,好一个‘在看’。”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既然皇上要看,那本宫,就让他好好看看。看看这后宫,谁是清,谁是浊!看看是谁,在搅动这潭浑水!”
“娘娘,如今我们……”
“既然皇上说‘到此为止’,那明面上,此事就到此为止。”甄嬛打断琉璃,眼中重新燃起冰冷的火焰,“但暗地里,给本宫查!查那些暴毙宫人的底细,查冷宫近日所有出入记录,查一切可能与废后之死有关的蛛丝马迹!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玩这借刀杀人、死无对证的把戏!”
“还有,”甄嬛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却坚毅的面容,“本宫的‘病’,也该好了。明日,本宫便去向皇上请安,谢恩。这六宫之事,既然交给了本宫,本宫便要管,而且要管得比任何人都好!让所有人都看看,本宫,到底配不配坐这个位置!”
帝心难测,如渊如海。但皇贵妃甄嬛,已从最初的震惊与焦虑中挣脱出来。皇帝的沉默与观望,没有击垮她,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最不屈的斗志。既然退无可退,那便迎难而上。既然有人想用废后的血将她拖下水,那她便要踩着这血泊,站得更高,更稳!
废后的血,未能淹没永寿宫,反而如同浇在冰上的热油,让这场后宫之争,变得更加炽烈,更加不死不休。风云再起,真正的较量,现在才真正开始。而琉璃知道,她和皇贵妃,已无路可退,唯有在这莫测的帝心与汹涌的暗流中,杀出一条通向最终胜利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