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乌拉那拉氏的血,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在紫禁城上空挥散不去。皇帝强行“按下”的态度,如同在沸油上盖了一层薄冰,表面平静,内里却更加危险。皇贵妃甄嬛从“病”中“康复”,重新开始打理宫务,行事愈发沉稳干练,对“节用新政”的推行也毫不松懈,仿佛废后之事从未发生。然而,永寿宫上下,乃至整个后宫都弥漫着一种更加紧绷的气息,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另一只靴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在紫禁城最高处——养心殿内悄然发生。这变化并非源于朝政,亦非直接源于废后风波,而是起于一个早已逝去多年、却始终如同幽灵般萦绕在帝王心间的名字——纯元皇后。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苏培盛。他侍奉皇帝多年,对主子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这几日,他发现皇上批阅奏章时,时常会对着御案一角出神,那里常年放着一方用明黄绸缎小心覆盖着的锦盒,里面是先皇后纯元的遗物——几件旧首饰,一方绣帕。皇上以前也偶尔会看,但近日,凝视的时间明显变长,眼神也更加幽深难测。
御书房内,皇帝常翻阅的书籍中,也多了一本装帧古朴的诗集。苏培盛认得,那是纯元皇后生前最爱吟诵的《陶渊明集》,扉页上有她娟秀的批注。皇上有时会对着某一页,久久不语。
更明显的是,皇上在翻看内务府呈上的、关于后宫妃嫔用度及赏赐的记录时,尤其是在看到与当年纯元皇后在世时相似的开销名目(如某种特定的熏香、衣料)时,会不自觉地皱眉,随即陷入沉默,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低落与……追忆。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若非苏培盛这般贴身伺候又心细如发之人,绝难察觉。但落在苏培盛眼中,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先皇后纯元,那是皇上心中永远的白月光,也是不能触碰的逆鳞。当年纯元皇后难产而死,与当时的侧福晋、后来的继后乌拉那拉氏有无关联,一直是宫中讳莫如深的隐秘。如今,废后乌拉那拉氏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尽明志”,皇上便频频念起纯元……这绝非巧合!
苏培盛不敢妄自揣测圣意,但他隐隐感到,一股更危险、更不可控的暗流,正在这追忆亡妻的表象下涌动。他立刻将这份不安,通过极其隐晦的方式,传递给了皇贵妃甄嬛。
永寿宫内,甄嬛闻讯,执笔批阅宫务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朱砂坠在纸上,缓缓晕开,如血。
“纯元皇后……”她放下笔,指尖冰凉。那个她只在画像和宫人只言片语中知晓的、完美到不真实的女子,那个占据了她夫君全部少年情肠、死后多年依旧能让帝王念念不忘的女人。废后的死,果然勾起了皇上对纯元最深的思念,也必然……勾起了对导致纯元早逝之“因”的追索与痛悔。
而那个“因”,无论真相如何,在皇上心中,恐怕永远与乌拉那拉氏脱不了干系。如今,逼死乌拉那拉氏(至少在外界看来)的“元凶”,很可能被皇上,或者被某些有心人,隐隐指向了她这个现任的、风头正劲的皇贵妃!
借纯元皇后之“影”,行打压皇贵妃之实!这才是废后之死埋下的、最毒辣的后续杀招!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甄嬛闭上眼,胸口一阵翻涌。她仿佛能看见,一双隐藏在黑暗中的手,正轻轻拨动着帝王心中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弦,将他对亡妻的思念与愧疚,丝丝缕缕地,转化为对当下“得意者”的审视、猜忌与不满。
“娘娘,我们该如何应对?”琉璃忧心忡忡。涉及先皇后,任何举动都可能被视为不敬,或弄巧成拙。
“以静制动,以诚感人。”甄嬛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皇上思念先皇后,乃人之常情,亦是君上重情。本宫身为皇贵妃,理当体察圣心。”
她吩咐琉璃:“去将库房里那尊白玉观音请出来,再备下最好的檀香、素绢、银霜炭。本宫要在永寿宫设一小佛堂,从明日起,每日晨昏,为已故的纯元皇后诵经祈福,愿皇后早登极乐,亦祈皇上龙体安康,后宫安宁。”
“娘娘……”琉璃一怔。此举固然是表态,但……
“另外,”甄嬛继续道,声音平静无波,“传本宫的话给内务府,自本月起,永寿宫用度,再减三成。削减下的银两,一半用于在宫中设‘慈幼局’,抚恤那些因天灾、战乱失去亲人的孤苦幼儿;另一半……以皇上和本宫的名义,在京城内外,广设粥棚,施药施衣,为皇上,也为先皇后积福。”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还有,去查一查,近来宫中,尤其是皇上可能经过之处,可有新换的摆设、熏香、花草?可有乐师新谱的曲子?或者……有什么人,在皇上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过纯元皇后的旧事、旧物、旧例?”
琉璃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甄嬛的深意。皇贵妃这是要以最虔诚、最谦卑、最无私的姿态,应对皇上对纯元的思念。设佛堂、减用度、行善事,既是顺应帝心,表达对先皇后的尊重,也是向皇上和天下展示自己的“贤德”与“无私”,堵住悠悠众口。同时,更要暗中排查,是否有人在故意引导、放大皇上对纯元的思念,以此作为攻击永寿宫的武器。
“奴婢明白!”琉璃重重点头,立刻去办。
皇贵妃为纯元皇后设佛堂祈福、大幅削减用度行善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六宫,自然也传到了养心殿。
胤禛闻报,沉默了许久,只对苏培盛说了一句:“她倒是有心。”
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至少,没有反感。苏培盛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皇贵妃试图以“静”制“动”,化解纯元皇后带来的潜在危机时,新的麻烦,却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降临。
这日,内务府“节用司”在例行核查各宫器皿损耗时,意外在一批等待熔铸重制的废旧金银器中,发现了几件明显不属于宫中规制、且做工极其精巧、带有明显前朝(或说是纯元皇后在世时流行)风格的鎏金首饰和玉簪!更蹊跷的是,这些器物的破损处十分可疑,不似正常使用损坏,倒像是被人故意摔砸,且时间似乎就在近日。
负责核查的吏员不敢擅专,立刻报给了琉璃。琉璃见到实物,心中疑云大起。宫中旧物处理皆有严格流程,这些明显是妃嫔私有、且风格特殊(近乎僭越)的首饰,怎么会混在公中的废旧器皿中?又是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将它们损坏并丢弃的?
她立刻命人暗中查问内务府负责收旧、熔铸的太监,并核对近期的出入库记录。然而,查问的结果令人心惊——那几个经手的太监口径不一,有的说是从某个已关闭的偏僻库房清出来的“无主旧物”,有的则含糊其辞,最后竟有两个关键的小太监,在“节用司”准备深入询问前夜,“失足”跌入井中,一死一重伤(重伤者昏迷不醒)!线索再次中断!
但琉璃并非全无线索。她仔细检查了那几件首饰,在其中一支玉簪的莲花簪头极其隐秘的缝隙里,发现了一点点早已干涸、颜色暗沉的血迹!而簪子的样式,她越看越觉得眼熟,似乎……似乎在宫中流传的、为数不多的纯元皇后画像或描述中,见到过类似的花样!
这个发现,让琉璃浑身发冷。带血的、疑似与纯元皇后有关的首饰,被故意损坏后混入公中旧物,经手太监离奇出事……这分明又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目标,很可能直指如今正在“虔诚”为先皇后祈福的皇贵妃!
若有人“偶然”发现,皇贵妃宫中“私藏”并“损坏”了先皇后遗物,甚至上面还沾有“不明血迹”,再联想到废后之死与皇贵妃“逼宫”的流言……那将会是怎样的惊涛骇浪?皇上对纯元皇后的思念与愧疚,瞬间就会化为对“亵渎”者的滔天怒火!
“娘娘!”琉璃几乎是冲进了甄嬛的佛堂,顾不得礼仪,将发现和猜测急促禀报。
甄嬛正在蒲团上诵经,闻言,捻动佛珠的手指猛然顿住。她缓缓睁开眼,看向琉璃手中的那支带血玉簪,眼中风暴凝聚,又缓缓归于一片冰冷的死寂。
“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她轻轻吐出一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森寒的杀意,“本宫避着,让着,他们便当本宫是泥塑木雕,可以随意揉捏了。连先皇后……都敢拿来作伐。”
“娘娘,此物必须立刻处理掉!”琉璃急道。
“处理?为何要处理?”甄嬛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他们既然送了这份‘大礼’来,本宫岂能不收?不仅收,还要让该看到的人,都看到!”
“娘娘?!”琉璃不解。
“将这玉簪,还有那几件首饰,原样包好。”甄嬛站起身,走到佛前,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明日,本宫亲自去养心殿,向皇上请安。顺便……将这‘意外’所得之物,呈给皇上御览。就说,是‘节用司’在核查旧物时无意发现,样式精巧,疑似古物,且有污损,不知如何处理,特请皇上圣裁。”
“可是……上面的血迹……”琉璃心惊。
“血迹?”甄嬛转过身,目光如电,“本宫怎么没看见?那不过是年深日久,沾染的锈渍罢了。琉璃,你看错了。”
琉璃瞬间明白了甄嬛的用意——反将一军,打草惊蛇!与其被动等待别人用此物发难,不如主动将其置于阳光之下,交给皇帝定夺。在皇帝面前,咬定那是“锈渍”,是“无意发现”,反而显得坦荡。而皇帝见到这疑似与纯元有关、又带“血”的旧物,会作何想?他会相信这是“无意发现”,还是怀疑有人故意为之?他会去查这旧物的真正来历,还是会疑心呈上此物的人?
这是一步险棋,赌的是皇帝对纯元的珍视胜过猜忌,赌的是皇帝更想知道是谁在背后玩弄这些阴私手段,而非立刻迁怒于呈上“证物”的人。
“奴婢……明白了!”琉璃咬牙,眼中也闪过一丝狠色。既然躲不过,那便迎上去,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故影萦心,杀机已现。纯元皇后的影子,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可能伤及皇贵妃,也可能割伤那操剑之人。而废后之死埋下的祸根,正以这种方式,再次破土而出,开出更毒的花。永寿宫与暗处敌人的较量,已从权谋之争,蔓延至了对帝王情感与记忆的争夺。这注定是一场更加凶险、更加诡异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