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宫道上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湿漉漉的,下朝的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官袍的绯色、青色在晨雾中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影子。
“今年这考核,怕是要比往年严上三分。”
“谁说不是?听说都察院那边已经递了折子,要严查各部冗员、怠政……”
几个太仆寺的官员站在宫道旁的槐树下低声议论着。其中一人转头看见正缓步下来的唐修远,脸上立刻堆起笑来,扬声招呼道:“修远兄!”
唐修远闻声抬头,见是同僚李大人,也笑着走了过去。
李大人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方才还在说你呢!修远兄今年可是要青云直上了吧?”
旁边另一人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可不是么?修远兄的夫人娘家如今可是了不得——两位舅兄都得重用,夫人外祖梁家也是圣眷正浓。更别说夫人家姐已是摄六宫事宜的昭贵妃,连所出的六阿哥都被皇上亲自带在身边教养。”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艳羡,“这等门第,修远兄今年考核,怕不是要得个‘上上’?”
唐修远被这几句话捧得心头熨帖,面上却故作谦逊地摆摆手:“诸位说笑了,下官才疏学浅,不过是尽心办差罢了。”
“尽心办差?”李主事哈哈大笑,“修远兄太谦了!有这般姻亲助力,便是想不‘尽心’,怕是都难呢!”
几人正说笑着,忽见太仆寺卿丁守拙沉着脸从宫门方向走来。丁守拙一张方正的脸上平日里总挂着三分笑,此刻却阴云密布,连脚步都比平日重了几分。
众人连忙敛了笑意,恭敬行礼:“丁大人。”
丁守拙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唐修远面前,停下脚步。
唐修远忙躬身:“下官见过……”
“唐修远。”丁守拙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今日不必当值了,告几日假回家吧。”
唐修远一怔,抬起头,脸上写满不解:“大人,下官今日还有几份文书要……”
“文书?”丁守拙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子般在他脸上刮过,“连家里那点龌龊事都处置不清,还办什么文书?趁早回家,把后院收拾干净,莫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说罢,他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官袍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一阵冷风。
唐修远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周围几个同僚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李大人才小心翼翼地凑近,压低声音道:“修远兄……您这是,得罪丁守拙了?”
唐修远茫然摇头:“我……我不知啊。”
这时,另一名赵大人匆匆从宫门里出来,看见唐修远还愣在那儿,急步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到宫道旁的僻静处。
“修远兄,你还在这儿发什么呆?”赵主事急道,“赶紧回家去!”
“赵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唐修远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慌,“丁大人为何……”
赵大人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压低声音飞快说道:“今日一早,丁大人在来衙门的官道上,遇见了考功司的郑郎中与梁大人一道走着。丁大人想着梁大人是你的姻亲,便想上前打个招呼。”
唐修远听得心头一紧:“然后呢?”
“然后?”赵大人苦笑,“丁大人刚开口提了你一句,就被考功司那位郑郎中当众嘲笑了!”
“嘲笑?”唐修远脸色白了。
赵主事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郑郎中说丁守拙‘眼力不济,看人不明’——说你唐修远家里那位柳姨娘,昨日在芙蓉绣的成衣铺里与人起了争执,不仅砸了铺子不少物件,她带去的下人还撞伤了祭酒杨大人家的小姐!”
唐修远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
“所幸芙蓉绣是安凌远大人家母族的产业,”赵大人继续道,“而你夫人沈氏的家姐昭贵妃,与安大人的家姐泠嫔在宫中交好。杨祭酒家又与安大人家是姻亲。安大人这才从中周旋,把事情压了下来,没让流言传开影响声誉。”
唐修远刚松了口气,赵大人下一句话又让他如坠冰窟:“可杨祭酒家那位受伤的小姐,已经定亲给了考功司另一位张大人!张大人心疼未婚妻,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昨日就在衙内将事情宣扬开了!如今整个考功司都知道,你唐修远家的夫人贤惠,你却宠妾灭妻,纵得一个妾室在外嚣张跋扈,连官家小姐都敢冲撞!”
“我……我不知……”唐修远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你不知?”赵大人摇摇头,“丁大人本来念着你的姻亲关系,今年考核想给你评个‘上等’。可考功司如今是这个态度——别说‘上等’了,能保住‘中等’已是万幸!保不齐……还得降级调用!”
唐修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金星乱冒。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才勉强站稳。
“修远兄,赶紧回家吧。”赵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复杂,“先把家里的事处置清楚。否则……你这仕途,怕是要毁在一个妾室手里了。”
唐修远茫然地点点头,转身踉跄着往宫外走。背影显得单薄而狼狈。
唐府的正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柳如烟跪在地上,一身桃红撒花裙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发髻也松了,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颊边。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坐在上首的唐修远,柳如烟的那张脸因着沈蓉日日命人送去的滋补汤羹,已丰腴得不见清秀模样,腰身粗了两圈,双下巴在哭泣时颤动着。
唐修远看着她那张脸,想起近日自己更愿流连在新纳的那几个娇媚妾室房中,那都是夫人沈蓉为他物色的,个个貌美乖巧,比眼前这位表妹不知可人多少。可偏偏这位表妹仗着年少情分和老夫人偏袒,总摆出一副正妻做派,真是十分不懂事。
“老爷……妾身知错了……妾身真的不是故意的……”柳姨娘声音娇怯凄楚,还带着往日的调子,可配上如今这副模样,只让唐修远心烦。
“不是故意的?”唐修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哐当作响,“你砸了芙蓉绣的铺子,撞伤了杨祭酒家的小姐,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连我的仕途都要被你毁了,你一句‘不是故意的’就想了事?!”
柳如烟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暴怒吓得一哆嗦,眼泪掉得更凶:“妾身……妾身只是看中那匹云锦,想给老爷做件新衣……那掌柜的欺人太甚,非要先给杨小姐……妾身一时气不过,才……”
“才让人动手?”唐修远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你一个妾室,谁给你的胆子在外与人争抢?谁给你的胆子纵奴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