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的水声。
皇上坐在紫檀木龙纹案桌后,手里捏着几封边角磨损的信笺。信上的字迹工整清秀,是朝瑰公主的笔迹。他一张张翻看着,越看脸色越沉。
夏邑跪在下方,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的后背。
“也就是说,”皇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子,“通政司至少瞒下了五封朝瑰从准噶尔送来的信。连带着通过内务府递进后宫的,也被内务府奴才一并压下了?”
“回、回皇上,是。”夏邑声音发颤。
皇上“啪”地将信笺拍在案上:“无用!”。
夏邑浑身一哆嗦,几乎要瘫软在地。
“退下吧。”皇上摆了摆手,“继续查。朕要知道,这手到底伸了多长。”
“嗻!”夏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殿外。
殿门轻轻合上。皇上独自站在窗前,看着那棵古柏。可树长得再高,根下的蛀虫若不除尽,终有倾倒的一天。
“好,好得很。”皇上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里显得格外瘆人,“通政使司,天下奏章的总收发之地。这里可以看到所有地方和中央官员的奏疏,官员动向、地方灾情、军情急报,如今怕是整个通政使司都失控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明黄的袍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朕原以为,这些年清理得差不多了。”皇上望着院里那棵枝干遒劲的古柏,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皇阿玛……您看看,这就是您留给儿子的江山。蛀虫都生在皇权的躯干上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帝王应有的清明锐利。
“苏培盛。”
“奴才在。”一直垂手侍立在角落的苏培盛连忙上前。
皇上转过身坐回龙椅:“各宫近日有什么动静?”
苏培盛略一躬身,声音平稳:“回皇上,各宫主子都安分守己,没什么特别的事。倒是前几日,太后娘娘召昭贵妃去了趟寿康宫。”
皇上抬了抬眼:“说了什么?”
“这……奴才不知具体。”苏培盛谨慎道,“只是昭贵妃出来时,是让贴身宫女藏云搀扶着走的,脸色不好,脚步有些虚浮。回宫后便传了卫太医,说是身体不适,要静养几日,这几日的宫务都是华贵妃和敬嫔料理。”
皇上闻言,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想必是皇额娘想让她替老十四求情。”他拿起案上的十八子手串,一颗颗捻着,“昭贵妃倒是个懂分寸的。这么久都没来朕跟前说什么,怕是当场就回绝了皇额娘,被罚跪了吧?”
苏培盛低着头,不敢接话。
皇上却似乎心情好了些,他将手串往腕上一绕,吩咐道:“前儿不是新进贡了些骡子黛么?挑上几盒,给昭贵妃送去。告诉她,朕赏的,让她好好养着。”
苏培盛抬眼察看了下皇上的神色,才继续道,“还有……慎贝勒与果郡王近来入宫请安的次数,倒是比往日勤了些。多是往寿康宫向太后娘娘问安,有时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
皇上没说话,只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着。
苏培盛会意,接着回禀:“奴才还听闻,慎贝勒这几日常与几位宗室子弟,还有翰林院、都察院几位新进的年轻官员,在宫外如‘悦然楼’、‘清风阁’这类雅致酒楼聚饮。谈的多是诗词风物,偶尔……也论些时政见解。”
“他倒是交友广阔。”皇上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只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学问不见多长进,酒桌上的朋友倒是结识了不少。老十七呢?除了去寿康宫尽孝,还做些什么?”
“果郡王倒是如常,入宫请安后便离宫,或是去凝晖堂看看合欢树,或是……”苏培盛顿了顿,“前几日在御花园偶遇了端妃、莳嫔等人带着公主们玩耍时,说了众人几句话,赠了几幅画。此外便是与皇上品鉴书画,并无特别。”他像是想起什么,语气放得更缓了些,“倒是碎玉轩的崔槿汐,前两日路上遇着奴才,闲聊时提了一句,说熹常在夜里时常对着窗外掉眼泪,枕巾湿了好几回,想来是挂念甘露寺的姐姐,心里苦得很。”
皇上捻动十八子的手指停了下来。
苏培盛叹了口气,感慨道:“槿汐说着也是眼圈发红,只说甘露寺地方偏僻,屋舍简陋,如今秋深露重,夜里寒气刺骨,怕是不好过。冬日若再下雪……那山里,怕是更难熬了。”
殿内静了片刻,皇上半晌没言语,方才那点因昭贵妃而起的浅淡笑意早已消散无踪。
“太后那边呢?”他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缓。
苏培盛回复道:“太后娘娘今早传话来,说皇后娘娘在景仁宫静养了这些时日,身子已大好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为了乌拉那拉氏的体面,皇后也该‘痊愈’了。”
殿内静了一瞬。
皇上捻动十八子的手指停了停。
“霜降快到了吧?”
苏培盛愣了愣,忙答:“回皇上,还有七日便是霜降。”
“是啊,天要冷了。”皇上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既如此,也别让她寒了心。传旨六宫吧,就说皇后病愈,明日恢复请安。”
“嗻。”
苏培盛退下后。皇上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这养心殿空得厉害。从前还有个莞嫔,能跟他说上几句贴心话,聊聊诗词,解解乏。如今……
他想起碎玉轩那个熹常在。那张脸确实像纯元,可到底年纪小,见识短。他说朝政,她听不懂,也接不上。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
“苏培盛。”皇上又开口。
“奴才在。”苏培盛连忙到跟前。”
皇上沉吟片刻:“传旨,快马加鞭赶上去。让老十四把朕的赏赐连同那话带给朝瑰,那十颗东珠,还有……”他顿了顿,“把那件玄狐大氅找出来,一并赐给朝瑰。”
苏培盛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皇上,那玄狐大氅……可是先帝当年赏给您……”
“朕知道。”皇上打断他,声音平静,“正是因为是皇阿玛赏的,才要赐给她。路,朕已经给朝瑰铺好了。看她怎么选吧。”
苏培盛退出殿外。冷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眼养心殿。
他紧了紧衣裳,沿着宫道快步离去。手里的圣旨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