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同治六年(1867年),曾国藩回到了金陵两江总督衙门。剿捻失败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但他没有时间沉湎于失落。长江上外国轮船的汽笛声,城外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都在提醒他:世道变了,敌人变了。
坐在书房里,他抚摸着那些来自安庆、来自天京战场的老旧刀枪,又拿起幕僚呈上的一份关于上海洋炮局近况的禀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与太平军血战的经历,尤其是见识了“洋枪队”(常胜军)和太平军部分装备的西洋火器之威力,让他刻骨铭心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现实:光靠忠勇之心和传统刀矛,已不足以卫道保国。 洋人船坚炮利,不仅是海上之患,更已深入内河,成为必须直面的威胁。
“师夷长技以制夷”——魏源的这句话,在他心中回响。过去,这只是一个书本上的主张;如今,这是生死存亡的必由之路。这位以扞卫“名教”起家的理学名臣,开始以惊人的务实和魄力,推动一场旨在“自强”的变革。他成了洋务运动最早的、也是最有力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之一。
他的第一步,是从最迫切的军事工业入手。
早在咸丰十一年(1861年)攻克安庆后,他就在城内设立 “安庆内军械所” 。这被公认为中国近代第一家官办的军事工厂。它的创办,极具曾国藩特色:没有大张旗鼓,没有洋人指导,全凭一群中国工匠和学者摸索。他招募了两位奇才:徐寿(精于技艺)和华蘅芳(精于算学)。没有图纸,他们就找来一艘外国小轮船,反复拆卸研究;没有设备,就用土法锻造。
同治元年(1862年),在曾国藩的亲自过问和支持下,徐寿、华蘅芳等人竟然真的造出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接着,以此为基础,他们又造出了中国第一艘木壳小火轮“黄鹄号”。虽然这艘船“行驶迟钝,不甚得法”,但它象征意义巨大——中国人自己也能造出“火轮船”了!曾国藩亲自登船试航,兴奋地为之命名,并立刻上奏朝廷报喜。这初步的成功,给了他巨大信心。
安庆内军械所规模小,技术原始,但它是星星之火。曾国藩意识到,要真正“师夷长技”,必须更大规模地引进技术和设备。于是,在他的策划和推动下,同治四年(1865年),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简称“江南制造局”)在上海虹口成立。这是与剿捻几乎同步进行的大事。他委托李鸿章具体操办,但顶层设计和朝廷疏通,多赖其力。江南制造局从美国购买机器,聘请洋匠,一开始就能制造枪炮、弹药,后来发展为能修造轮船的大型综合企业,成为洋务派最重要的工业基地。
曾国藩对制造局寄予厚望,他定下方针:“始以攻剿方殷,专造枪炮;亦因经费支绌,难兴船工。俟枪炮铸造有成,即当营造火轮,以资巡防。” 他不仅关心产品,更关注人才的培养。在制造局内附设了翻译馆和工艺学堂,前者翻译西方科技书籍,后者培养中国自己的技术工人。
他的眼光,并未局限于造枪造炮。
在与洋人打交道和办理军工的过程中,曾国藩深感不通外情、不明西学是最大障碍。他大力支持翻译西书。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在他的支持下,成为清末最重要的西学翻译中心,出版了大量的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着作。他明白,只有了解对方的思想和知识体系,才能更好地学习。
他甚至比许多同代人走得更远。同治九年(1870年),在处理天津教案的焦头烂额之际,他仍然与容闳(中国第一位留美毕业生)等人筹划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派遣幼童赴美留学。
容闳向他提出了“留学教育计划”,选派聪颖幼童,送往美国学习军政、船政、制造等科。曾国藩与李鸿章联名上奏,详细阐述了派遣留学生的必要性和长远意义:“拟选聪颖幼童,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渐图自强。” 他们计划每年派30人,四年共120人,学习十五年。
奏折中,曾国藩写下了极具远见的话:“窃谓自斌椿及志刚、孙家谷两次奉命游历各国,于海外情形亦已窥其要领。如舆图、算法、步天、测海、造船、制器等事,无一不与用兵相表里……彼西人擅长者,中国既能谙悉,然后可以徐图自强。” 他已经将学习西方,上升到国家长远自强的战略高度。
这个计划最终获得朝廷批准。同治十一年(1872年)夏,第一批30名穿着长袍马褂、留着辫子的中国幼童,在上海登船远赴美国。虽然曾国藩未能亲眼看到他们启航(他于同年二月逝世),但这一开创性的举措,打破了千年的教育封闭,为近代中国培养了一批杰出人才(如詹天佑、唐绍仪等),其影响至为深远。
推动这些事业,曾国藩并非一帆风顺。朝中保守派攻击他“以夷变夏”、“靡费国帑”;地方守旧士绅讥讽制造局“奇技淫巧”。但他顶住了压力。他对反对者说:“购置外国船炮,则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凡恃己之所有、夸人所无者,世之常情也;忽于所习见、震于所罕见者,亦世之常情也。” 他试图用“救时”的实用主义,来调和学习西方与扞卫传统之间的矛盾。
他的洋务思想,核心仍是 “中体西用” ——中华的制度伦理是根本(体),西洋的科技器物是工具(用)。他主持翻译西书,但强调“旁收博采,而仍以孔孟程朱之学为归”;他派遣留学生,却规定他们必须定期学习中文和儒家经典。这种矛盾与调和,正是那个时代先行者最真实的写照。
晚年的曾国藩,常常在视察制造局或阅读翻译馆新书时,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看到“自强”事业萌芽的欣慰,也有对前路漫漫、成效未彰的忧虑。他知道,自己只是开了一个头,挖了几条水渠,至于未来能否引来活水,浇灌出富强的参天大树,已非他所能见。
但无论如何,这位从湖南深山里走出来的书生,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以封疆大吏之尊,亲手为古老帝国推开了一扇面向近代世界的、沉重而刺眼的窗。无论这扇窗最终带来了什么,推开它的那一推,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见识。
客观评价
曾国藩作为“洋务教父”的历史角色,其贡献与局限同样鲜明,深刻影响了中国近代化的路径。
1. 务实开风气的先驱者:在“华夷之辨”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曾国藩作为正统理学名臣和“中兴功臣”,率先将“师夷长技”从理论倡导转化为大规模实践,具有破冰意义。他的身份和威望,为洋务运动提供了最初的政治合法性和保护伞,使得学习西方技术不再被视为绝对的“叛道”,从而开启了中国工业化的艰难序幕。安庆内军械所和江南制造局的创办,是标志性事件。
2. “中体西用”框架的奠基人:他明确提出并践行了“中体西用”的理念。这既是一种策略(减少改革阻力),也是一种真诚的信仰(他认为中国伦常制度优于西方)。这一框架成为整个洋务运动的指导思想,其优点在于务实,在保守势力强大的环境下为引进西方技术找到了一个能被接受的“安全壳”;其局限性也在于此,它人为地将“体”与“用”割裂,拒绝触动封建政治制度和伦理纲常这个“体”,从而限制了学习西方的深度和广度,注定了洋务运动无法实现真正的富强。
3. 人才培养的远见:他支持翻译西书、创办技术学堂,尤其是力主派遣幼童留美,显示了他超越单纯器物模仿的远见。他意识到,长久之计在于培养精通西学的人才。留学生计划虽然后来因守旧势力反对而中途夭折,但其开创性无可替代,为封闭的中国引入了第一批系统接受西方教育的种子。
4. 时代的局限与个人的矛盾:曾国藩的洋务活动,根本目的是“制夷”和“维护清王朝统治”,而非推动社会全面近代化。他的举措集中于军事和与之直接相关的领域,对政治、经济、教育的整体改革缺乏考虑。他自身也深陷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中,既要维护孔孟之道,又要引入西洋之术,这种内在张力也是那一代洋务派共同的困境。
总的来说,曾国藩是中国近代化进程中一位关键的过渡人物。他站在旧时代的堤坝上,第一个动手挖掘泄洪的通道,试图引入西方技术的“活水”来加固堤坝,却未曾想,这水流最终会冲击乃至瓦解堤坝的根基。他开启了进程,却无法控制方向,这或许正是所有历史开创者的共同命运。
机器在轰鸣,幼童已远航,“自强”的蓝图似乎正在缓缓展开。然而,命运给了这位心力交瘁的老臣最后一次,也是最残酷的考验。一场由迷拐孩童的谣言引发的民变,在北方通商口岸天津爆发,愤怒的百姓打死了外国领事和修女,烧毁了教堂。中外震动,战争阴云密布。朝廷急令威望最高的曾国藩前去处理。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不再是战场上的敌人,而是汹涌的民情、狡黠的外交官、猜忌的朝廷和自身那套“忠信笃敬”外交理念的破产。天津,将成为他一生名节的“滑铁卢”。他该如何在绝境中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