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盘洞深处,离焰金火忽如沸水翻涌。洞顶垂落的石乳本凝着千年寒露,此刻却被赤金热浪舔得滋滋作响,颗颗水珠未及坠地便化作白汽,在洞壁蒸腾成朦胧雾霭。前章里那轮裹着紫雾的小日已胀大如磨盘,熔火池中的金焰翻卷着舔向洞顶,将岩壁上刻的“涅盘”二字都映得忽明忽暗——原是离焰的本命火核受了神魂温养场的引动,正将千年火候尽皆释出。
断穹剑横陈在熔火池中央的玄铁台上,剑鞘早被金焰灼成飞灰,只剩半尺青锋浸在火中。剑内烛九溟的神魂本已凝作金纹雏形,此刻却被火舌卷着反复撕扯。金焰如千万根赤针,每舔过神魂一分,便带起一缕半透明的雾气,那是神魂里的杂质在剥离。烛九溟的神魂虚影在火中忽明忽暗,时而缩成婴孩大小蜷缩成团,时而被扯成数丈长的细丝,形如风中残烛,随时要灭。
洞外竹帘被热浪掀得猎猎作响,竹篾相撞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苏婉儿倚着洞壁石案,月白裙角被风卷起,露出半截素白脚踝。她的指节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没入肉里,血珠顺着腕间青脉往下淌,在石案上滴成一串暗红的星子。石案上摆着半枚护心枢,那是凌千机当年用天外陨铁所铸,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将她眼尾的泪痣映得忽明忽暗,像坠了颗将落未落的星子。
她望着洞内翻涌的金焰,喉间发紧。九窍续脉丹的淡紫药雾仍在与火焰纠缠,可那焦糊气却比昨日更浓了几分——是神魂被灼烤的味道。药香混着焦味直往人肺里钻,熏得她眼眶发酸,连睫毛都沾了湿意。“九溟……”她无意识地唤了半句,又忙咬住唇,贝齿在唇上压出白痕。洞内燃的是离焰本命火,最是敏感,若她这声轻唤惊了火候,怕是要前功尽弃。
“莫慌。”
温热的触感拂过手背,苏婉儿惊得一颤,抬眼便见赤金尾羽从洞内燃着的金焰里探出来。那尾羽每一根翎毛都似熔金所铸,边缘还跳动着细碎的火星,扫过她手背时,竟将掌心血珠烤成了细烟。凤凰虚影自火焰中显化,高有丈许,赤金羽翅展开时,洞壁上那些古修刻的镇火符文竟被震得嗡嗡作响,符文上的金漆簌簌往下落。
“这火是在炼他神魂里的杂质。”离焰虚影低头望着剑内扭曲的神魂,金瞳里掠过几分追忆,“当年我涅盘时,神魂被天火撕成三千缕,每一缕都缠着‘要活’的念,方得浴火重生。他这承劫之躯……”凤喙轻点熔火池,池中金焰突然凝成一朵火莲,“痛是万灵在叩门——他若承不住,这谷里的药香,便要断了。”
洞内,烛九溟的神魂被火舌扯成细丝。他痛得几乎要昏过去,却偏生清醒得可怕——每一丝疼痛都化作银针,扎着他识海里那些鲜活的影子。
首先浮起的是苏婉儿。那日归真谷的药田刚下过雨,她蹲在泥里给小药童擦泪。小药童摔碎了药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却笑着用帕子给他擦脸,发间的玉簪垂下来,在泥里沾了星点土色:“哭什么?这药摔碎了,咱们再种便是。”
然后是凌千机。他捏着半枚护心枢对烛九溟笑,护心枢在他掌心泛着幽光:“这枢能护人。我铸了两枚,一枚给你,一枚我留着——若哪天我走了,它替我护着你。”
最后是断穹子。老人临去前将断穹剑塞进他手里,剑鞘上的铜环撞着他手腕,凉得刺骨:“此剑该护的,是不愿死的魂。你记着,剑在人在,剑亡……”他咳嗽着没说完,血沫子溅在剑穗上,“剑亡,你便替我多护几个。”
这些影子突然凝成金芒,从他心口的“护生”二字处迸发。那二字是断穹子用精血刻的,此刻正泛着赤金光芒,如活物般顺着神魂细丝攀爬。先是心口漫出金纹,像春藤爬墙般蜿蜒而上,接着是手臂,金纹裹住被火舌撕扯的神魂残丝,将其重新拧成实体;然后是脖颈,金纹如项圈般绕住,连被灼出的雾气都被逼了回去;最后连指尖的神魂残丝都裹上了金漆,原本半透明的虚影,此刻竟有了几分实质的轮廓。
“原来……痛不是要我怕。”他神魂轻颤,金纹灼得周围火焰都退开三寸,“是要我记住,这些人痛不得,死不得。”
话音未落,熔火池突然爆起丈高金焰。那火焰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燃了,“轰”地一声冲上洞顶,将断穹剑裹得如烈日当空。苏婉儿被热浪掀得踉跄,后腰撞在石案角上,疼得她倒抽冷气,却仍死死盯着洞内——剑身上的金纹已爬满全刃,连剑穗都泛着金光,映得她脸上血珠都成了金红。
离焰虚影收了尾羽,火色翎毛轻扫苏婉儿发顶:“他承住了。”
话音刚落,洞内传来清越龙吟。那声音像是从剑中发出的,震得熔火四溅,洞顶石乳被震落数根,坠入熔火池里“嗤”地化了。断穹剑突然离地而起,在金焰中划出一道金弧,剑身上的金纹流转如活物,竟在虚空中勾勒出“护生”二字。
苏婉儿望着剑上流转的金纹,终于松开紧掐的手。掌心的血珠“啪”地落进脚边药篓,溅在一株还魂草上。那草本蔫头耷脑的,此刻却突然抖了抖叶子,茎秆“噌”地拔高寸许,顶端还冒出个米粒大的新芽。
“痛到极致……方知护谁。”她轻声重复离焰的话,药香混着焦味漫出洞外。归真谷的药田本是一片绿海,此刻却掀起层层绿浪,每株药草都颤着叶子,似在应和洞内那抹越烧越亮的金芒。
断穹剑在金焰中又振了振,剑鸣如钟。烛九溟的神魂虚影盘坐在剑脊上,金纹在他周身流转,映得他眉目清晰如昔。他望着洞外的苏婉儿,嘴角扯出个淡笑——这一笑,比洞内燃的离焰金火更暖。
离焰虚影渐渐消散在金焰里,最后一缕尾羽扫过断穹剑,留下句话:“承住万灵之痛,方得护生之剑。”
洞外竹帘不再翻卷,热浪也慢慢平息。苏婉儿蹲下身,轻轻碰了碰药篓里的还魂草新芽。草叶上的血珠还未干,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像极了她眼尾那颗泪痣——只不过此刻,那泪痣不再忽明忽暗,而是亮得像要落进人心里。
洞内,断穹剑缓缓落回玄铁台。金焰仍在燃烧,却比先前柔和了许多,像是在温养剑中新生的神魂。烛九溟望着洞外翻涌的绿浪,又低头看了看心口的“护生”二字——那金纹此刻不再灼痛,反而像团暖炉,将他神魂里每一处褶皱都烘得暖融融的。
他知道,自己终于明白了断穹子说的“护不愿死的魂”是什么意思。不是握剑杀人,而是用这把剑,护住所有像苏婉儿、凌千机、断穹子那样,拼了命也要活着的人。
药香混着焦味飘得更远了,归真谷的药童们举着药篓跑过洞外,笑声撞在竹帘上,碎成一串银铃。苏婉儿站起身,将药篓挎在臂弯里,望着洞内渐稳的金焰,嘴角终于扬起个笑。
这一笑,比归真谷春天开的第一朵桃花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