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事情多小,先骂了再说,扣上个“不敬”、“懈怠”的帽子,总能博得几分“敢言”之名。
本事大些的,则直接将矛头指向内阁阁老。
严嵩、高拱、张居正,哪个权柄重,就弹劾哪个。
贪污、揽权、专擅……且不论是否查有实据,风闻奏事嘛!
且不论这权是不是皇帝故意下放的,为朝廷“查漏补缺”总没错!
洋洋洒洒罗列七大罪、十大罪,奏疏一上,名望自来。
而这其中的顶尖高手,自然是敢于直接批评皇帝的。
那能说道的事情就更多了,从朝政得失到个人德行,总能找到切入点。
世宗嘉靖皇帝是个狠角色,为了耳根清净,动辄将言官廷杖致死,算是暂时压制了这股风气。
可到了性子相对宽软的穆宗朝,官员们为了“蹭”一顿能青史留名的廷杖,
那骂得叫一个花样百出,极尽挖苦之能事,就差没直说“陛下小心别纵欲过度”了。
路径依赖一旦形成,便难以轻易扭转。
只要“犯上”之后能赢得同僚圈子的喝彩与认可,这条路上就永远不缺前仆后继的“勇士”。
如今万历新朝,自然也有人想来试试水,掂量一下这位少年天子的分量。
今日跪在文华殿外的赵用贤、吴中行一行人,便是到了要为自己的“声望簿”添上浓墨重彩一笔的时候了。
正因为朱翊钧深谙此中门道,洞悉这些人的小心思,
所以他并未像祖父嘉靖那样,直接动用血脉中的暴戾,驱使锦衣卫施以廷杖——那反而正中这些人下怀。
他选择了一种更为“贴心”的方式,先是吩咐内侍:“去,给殿外诸位爱卿每人添件披风,莫要着了风寒。”
看似关怀,实则是将这场“政治表演”的滑稽底色,轻轻揭开了了一角。
不仅如此,当朱翊钧终于出现在文华殿外时,他比那些跪着的官员们,入戏更快,姿态更高。
十余名庶吉士整齐跪成一排,由翰林院编修赵用贤、吴中行打头,俯首于文华殿汉白玉阶之下,一副“忠臣死谏”的悲壮架势。
听到皇帝驾临的动静,人群微微骚动,似乎准备开始他们的“表演”。
朱翊钧缓缓拾级而下。
“陛下!”
“陛下!”
一时间,悲愤、哽咽、真挚……各种语气交织,众人纷纷行礼,戏码做得很足。
朱翊钧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心中忍不住暗叹:“众正盈朝,真是众正盈朝啊!”
这赵用贤、吴中行二人,他可是印象深刻。
历史上,他们便是以门生身份,悍然上疏弹劾座师张居正“夺情”违制,博得了“批鳞敢谏”的美名。
学生攻讦老师,还能被赞为“权变”,这套逻辑着实精妙。
他方才在经筵上,对张居正说的那番关于“真心”与“权变”的话,未尝不是在给这位老成谋国的首辅打预防针——
连朕这个君父的话,他们都未必全听,您老也别太把“座师”的身份当回事,免得气坏了身子。
再看后面那位,黄洪宪,也是老熟人了。
去年有彗星划过天际,这位仁兄立刻上了一道《慎交修以答天意疏》,言辞恳切地要求时年十一岁的皇帝“反思警悟,痛改前非”。
朱翊钧至今也没想明白,自己十一岁时能有什么“前非”可供痛改,但这并不妨碍黄洪宪借此刷了好大一笔声望。
听说前不久,这厮还将那封奏疏精心刊印,四处散发,唯恐天下不知其“忠直”。
还有跪在黄洪宪旁边的李盛春,亦是“英雄好汉”。
此人如今虽不显山露水,可惜没通过历史的考验。
朱翊钧记得,历史上自己(万历皇帝)后来欲征收商税,时任保定巡抚的李盛春跳出来激烈反对,高呼“勿与民争利”。
结果却被御史查出,这厮自己在地方上设卡拦截,偷偷收取商税,中饱私囊。
如今这群人聚在一起,跪在文华殿外,朱翊钧越看越觉得充满荒诞的喜感。
想必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跑来集体刷声望了。
朱翊钧大致扫了一眼,目光平静,由衷地感慨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刚直好义,凡事关君国,持议必依于正。
意所不可,虽贵显,力诤无所避。”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才是我朝进士当有的风骨啊!”
众人闻言,心中窃喜,面上却连称“不敢”。
一旁的礼部右侍郎申时行偷偷瞥了皇帝一眼,心里嘀咕:陛下这开场白,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
不会是要连我一起敲打吧?
朱翊钧说完这句定调子的话,便伸出双手,一左一右,亲自将跪在前面的赵用贤和吴中行扶了起来。
“赵卿、吴卿,快请起。” 他语气温和,
“熊敦朴之事,朕稍后定会详查,给他一个公道。”
“二卿今日犯颜直谏,铮铮铁骨,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诱饵,
“这样吧,明日你二人便来西苑,朕授你们为中书舍人,随侍左右。”
此言一出,跪着的庶吉士们纷纷露出羡慕与欣喜的神色。
赵用贤与吴中行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振奋。
这个结果,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好!
直言进谏,君上非但不怒,反而虚心纳谏,这同样能刷到声望!
而且,如今的中书舍人可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从前,中书舍人多由监生、恩荫官或举人充任,做些枯燥的文书誊录工作,地位不高,进士出身者根本不屑一顾。
但自当今陛下移居西苑,常召中书舍人值宿万寿宫、文华殿,参与机要文书处理,其地位便陡然飙升!
虽无翰林院清贵之名,却有“视同翰林院进修”的实惠,更能近距离接触权力中枢,
还丝毫不影响在翰林院的正常升转资历,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
更何况,看看先例:一甲探花邓以赞,值宿一年后已升兼左春坊左中允;
三甲同进士郑宗学,如今也授兼了翰林院检讨。
升迁之速,令人眼热。
这真是赌对了!
赵、吴二人喜形于色,连忙叩首谢恩,正想再说几句表忠心的话。
却见皇帝已放开了他们,转身走向跪在稍后位置的李盛春与黄洪宪。
然而,当朱翊钧走到李、黄二人面前时,脸上那和煦如春风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赵卿与吴卿等翰林官,年轻气盛,若觉上奏无门,一片赤诚无处安放,朕尚能理解,心领其意。”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可你李盛春、黄洪宪,分别官授吏科、刑科给事中!科道言官,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
通政司的大门难道对你们关上了?
奏疏递不进来吗?!
为何也混在此地,学人伏阙?!”
这区别对待太过明显,言辞也极为严厉,当面直呼名姓,近乎斥骂。
方才还对赵、吴二人温言嘉奖,授以美官,转眼就对李、黄二人厉色呵斥。
李盛春与黄洪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黄洪宪下意识地辩解道:“陛下明鉴!臣……臣此前确曾上疏,奈何两宫留中,内阁驳回,臣……臣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这自然是借口。
若单纯为熊敦朴喊冤,没人会拦他。
但这厮借题发挥,指责吏部处事不公,弹劾申时行,并要求暂缓推行考成法,触及了内阁的核心政策,被驳回是必然的。
他此举,本就是故意借攻击申时行和考成法来刷声望,并迎合那些对考成法不满的官员。
朱翊钧拉着脸,冷声道:“若真觉得两宫与内阁阻塞言路,那你更应当去西苑,在乾光殿或是元熙延年殿外,向两宫太后伏阙陈情!”
他巧妙地“提醒”对方——抛开事实不谈,朕尚未亲政,政务皆由两宫处置,你们找错庙门了!
说完,他又将锐利的目光投向李盛春,语气中满是嫌恶:“吴卿与赵卿为同僚熊敦朴伸冤,尚算事出有因。
你李盛春,身为吏科给事中,负有监察吏部之责!
吏部升贬官员若有不公,你在事发当时为何不尽职查核,一味默然无声?
如今却厚着脸皮跑来凑这伏阙的热闹,还跟着弹劾吏部,弹劾申先生!”
他越说越激动,声色俱厉:“你李盛春但凡还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就该先上书自劾,罢免了自己这渎职的吏科给事中之职!”
“吴卿与赵卿的拳拳忠君之心,岂容你等借此机会沽名钓誉,邀直卖名?!”
朱翊钧言辞如刀,一句比一句狠厉,说到最后,根本不给李盛春任何辩白的机会,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将他们晾在了当场。
李盛春与黄洪宪如遭雷击,面如死灰,惶惧不堪。
不是……说好的一起来伏阙刷声望,凭什么领头的赵用贤、吴中行就是“拳拳之心”,加官进爵;
到了他们这里,就变成了“沽名钓誉”,被当众痛骂?!
官位怕是保不住了还在其次,关键是没刷到声望,反而惹了一身骚!
“犯上”刷声望的核心前提,是得有一个“反派”——要么是专横的首辅,要么是昏聩的君主。
唯有被“反派”打压,方能成就直臣之名。
可眼下这算怎么回事?
皇帝虚心纳谏,褒奖了带头“犯上”的吴、赵二人,呈现出一派“君臣相得”的和睦景象,然后反手就把他们俩拎出来痛斥为“小人”!
这跟他们预想中全体被廷杖、被罢官,然后名动天下的剧本完全不同!
被刚愎的皇帝廷杖,才有“直名”;
被虚心纳谏的皇帝责骂,那就只剩下“恶名”和“蠢名”了。
若还有人想非议皇帝刚愎,恐怕刚刚得了好处的吴中行、赵用贤第一个就要跳出来为皇帝辩护!
这下好了,所有的好名声都落在了吴、赵二人头上,他们俩却成了利用同僚、心术不正的跳梁小丑!
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朱翊钧才不管这两人心中如何万马奔腾。
他要的就是这个分化瓦解、精准打击的效果。
当他走回到神情有些不太自然的吴中行、赵用贤面前时,脸上已然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仿佛刚才那场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
他和颜悦色地道:“吴卿,赵卿,还有诸位翰林,关于熊敦朴的事情,随朕进殿细说吧。”
“诸位不妨先与那位被指摘的当事人宋儒当面对质一番,让朕明辨是非曲直之后,再行论处。”
说罢,他虚扶一下,示意众人平身。
神情和善,语气温润,使人如沐春风。
申时行在一旁冷眼旁观,将皇帝这一连串的操作尽收眼底,脸色变得十分古怪。
他趁着转身跟在皇帝身后、无人注意的间隙,对着皇帝的背影悄悄撇了撇嘴,心中暗忖:
这套连消带打、分化拉拢的手段……
小皇帝真是学坏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随即,他赶紧收敛神色,快步跟上。
赵用贤与吴中行毕竟是三十多岁、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城府还是有一些的。
虽然皇帝的处理方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但二人自然不会立刻将心中疑虑表露出来。
吴中行心思更深,甚至还特意走到面如死灰的李盛春、黄洪宪面前,假意安抚了几句,
显示自己不忘“战友”情谊,然后才跟上赵用贤,随在皇帝身后入殿。
李盛春与黄洪宪眼睁睁看着一同前来的庶吉士们,纷纷从自己身边走过,
进入那象征着权力和机遇的文华殿,而自己却被无情地留在殿外,心中一片冰凉。
再厚着脸皮跟进去是不可能的了,皇帝贬斥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这一趟,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声望没刷到,官位眼看也要不保。
想到这里,黄洪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腰身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李盛春则是失魂落魄地望着皇帝和一众庶吉士消失在文华殿深处的背影,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陛下诘问李、黄两名给事中,诚所宜然。
不过,此二人虽有借机营私之嫌,但其情或许亦有可悯之处……”
赵用贤跟在皇帝身后,试探着为李、黄二人说了句“公道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