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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张居正看在他亲戚、名儒孙应鳌的面子上,只是将他贬到山西按察司,过了两年就让他安稳致仕了。

结果呢?

这厮回到贵州老家后,仗着致仕官身的特权,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窝藏盗匪、强奸民女、践踏乡里、凌辱妇女,无恶不作!

甚至于还敢伪造官府印信,调动当地土司兵丁,在境内杀人越货!

一直作恶了数年,才被后来的贵州巡抚王缉发觉,直接就地正法。

就这种货色,朱翊钧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还留着他继续祸害百姓?

那将来那些因他而死的无辜之人,这笔孽债岂不是要算在他这个皇帝的头上!

李得佑回味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皇帝对宋儒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突然灵光一现,意识到这是表忠心的好机会。

他连忙出列,高声奏道:“陛下!宋儒欺君罔上,构陷同僚,散布流言,败坏圣德,数罪并罚,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立诛此獠,以正视听!”

吴中行慢了半拍,心中不由气急,暗骂李得佑抢功。

他也看出了皇帝必杀宋儒的决心。

况且,且不说宋儒本身的罪行,单就今天引出“官年”情弊这桩事,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同僚前辈,

唯有杀了宋儒,才能稍微平息众怒,也表明他们这些“揭发者”的态度。

朱翊钧看了一眼急于表现的李得佑。

这人他没什么太深印象,不过看起来心思倒是活络,知道原先想依附的清流保守派路子可能走不通了,开始积极寻找新的“饭碗”。

朱翊钧心中思虑着,面上则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李卿所言,合乎法理。那便依卿所议,将宋儒移交刑部,论罪处置。”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熊敦朴嘛……”

“虽其情可原,言语本是夸赞,但出口粗鄙,惊扰圣听,确也是实情,算作出言不逊。”

“待其明年回京述职之时,让他亲自去慈宁宫,向圣母太后当面陈情请罪。届时,再看太后的意思酌情处理罢。”

和稀泥嘛,申时行擅长,他朱翊钧自然也会。

熊敦朴诽谤皇帝、妄议朝政是没有的,但对两宫太后“语出不慎”是跑不了的。

那就各打五十大板,折中处理!

虽然熊敦朴有些无辜受累,但这不比历史上张居正给人贬错了,还当无事发生要好得多?

至少给了熊敦朴一个澄清和补救的机会。

众人见皇帝已有决断,纷纷下拜,口称:“陛下英断!”“圣明无过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再度开口道:“至于诸卿此前对吏部考成法推行,颇有疑虑一事……”

吴中行连忙出列,躬身道:“臣等不敢妄议大政!”

朱翊钧看向他,摇了摇头,语气显得颇为推心置腹:“诶,有疑虑是正常的。

如今考成大察已推行两月,吏部尚书之位空缺,更有科道官员因此外放,

如今诸卿又联名弹劾吏部侍郎……上下皆有议论,诸卿心存疑虑,也合乎情理。”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不瞒诸卿,朕坐在深宫里,听着各方奏报,有时也难免心生疑虑啊!”

众人屏息凝神,不知道皇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方才在“官年”一事上吃了亏,此刻都学乖了,纷纷闭口不言,静观其变。

只见朱翊钧岿然一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样罢!正好今日文华殿讲读已毕,朕也算‘闲来无事’。”

“朕也有意亲眼看一看,吏部与科道衙门,究竟是如何依据考成法进行赏罚升降的,其间是否果真如诸卿所虑,存有不公之处。”

他目光扫过一众庶吉士和翰林官,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卿,那便随朕一同,移步吏部衙门,去看上一看!是是非非,公道与否,朕与诸卿,亲眼为证!”

此令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皇帝出宫视事,可不是小事!尤其还是这般毫无预兆的“突然袭击”!

与此同时,皇宫内外,因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内阁辅臣,又称殿阁大学士,其值房设在皇城之内,这是阁臣才有的殊荣,也以其值房距离皇帝的远近区分地位高下——

东阁最远,地位最低;

中极殿(建极殿)最近,地位最高,是为首辅。

而六部等朝廷衙门,则只能设在皇城之外。

午门是皇城内外的重要分界线之一,午门之外,还有端门、承天门(今天安门)、大明门。

吏部衙门,就位于承天门与大明门之间的千步廊西侧。

虽然离皇宫不远,但毕竟是出了宫禁。

皇帝突然要去吏部视察,自然就得出宫!

皇帝出宫,在任何时候都是需要周密准备的大事。

像之前去皇家学院,那是事先知会了两宫太后、内阁和司礼监,做好了万全准备,沿途净街清场的。

但像今日这般临时起意,毫无预案,顿时让各方措手不及!

更何况,学院才多少人?

而宫外千步廊两侧,集中了数十个大小衙门,官吏、胥役、办事人员、各地士绅学子往来如织,鱼龙混杂!

消息传出,一场场鸡飞狗跳的忙乱,立刻在各处上演。

元熙延年殿中。

李太后正考校着侄儿李诚铭的功课。

自从偶尔考校皇帝并得到“意外惊喜”后,李太后对此事就颇有些上瘾。

李诚铭愁眉苦脸地解释:“姑母,这真不是孩儿狡辩,更非堆砌辞藻。

墨子曾言判断言论需‘三表’,一考究历史根据,二考察百姓见闻,三看实际效用是否利于国家百姓。

如今学院先生们钻研的,便是这其中的规律与实证……”

他正费力地引经据典,试图让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姑母理解那些“奇技淫巧”背后的道理,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在李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太后闻言,脸色立刻变了,也顾不上再考校侄儿,连忙吩咐道:“快!去寻李进,多派些得力的人手跟上陛下!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李诚铭见姑母有事,正暗自庆幸可以溜走,起身告退。

却被李太后一眼瞪住:“陛下出宫去了!你快去后军都督府寻你爹,让他立刻带人去找陛下,务必看护左右!”

李诚铭这才知道是皇帝表弟跑出宫了,疑惑道:“陛下出宫了?去哪儿了?”

李太后没好气地道:“说是出午门了,具体去哪儿也不清楚!如今这翅膀是硬了,说走就走,换小时候……”

她说了一半,自觉失言,狠狠瞪了李诚铭一眼:“让你去就快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李诚铭缩了缩脖子,赶忙行了一礼,一溜烟跑了。

另一边,乾光殿中。

陈太后姿态慵懒地倚在窗边,方才逗弄膝上的狸花猫,导致云鬓有些散乱,一支金步摇斜斜欲坠。

她目光温柔地望向旁边正在跟着女官李白泱启蒙读书的小女儿,微微颔首。

虽说当初李春芳推荐李白泱入宫别有用心,但能有位靠谱的女官在眼皮子底下给女儿启蒙,总比去内书堂和一群小太监混在一起强得多。

这时,一名太监入内躬身禀报:“太后娘娘,方才万寿宫的中书舍人来传话,说是陛下出宫往吏部衙门去了,特来禀告娘娘知晓。”

陈太后静静听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随即招来正在授课的李白泱。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行了一礼。

陈太后伸手轻轻捏了捏李白泱俏丽却略显稚嫩的脸蛋,这副状若单纯的模样,可比她当年初入宫廷时“成熟”多了。

她笑了笑,开口道:“陛下出宫视事去了,你也跟去看看吧,或许能长长见识。”

皇帝近来频繁“人前显圣”,树立威望,那么,一些该放出去的风声,也得适时透露出去了。

选秀纳妃,充实后宫,稳定国本,差不多也该提上日程了。

李白泱在宫中拘了半年,闻言喜上眉梢,盈盈一福,便在太监的引领下出了殿门。

两宫太后的反应,更多是源于皇帝未曾提前请示所带来的意外与担忧。

尤其是联想到先帝穆宗曾借口祭陵跑出宫游玩,以及武宗皇帝动辄离京巡幸、引得朝野哗然的旧事,难免心绪不宁。

然而,内阁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

负责沟通内外的中书舍人早已将皇帝的目的地禀报清楚。

张居正与高仪几乎是同时从各自的座位上豁然起身,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措手不及:

“什么?!陛下带着那群庶吉士,去吏部了?!还是去‘视阅考成法’?!”

张居正眉头紧锁,皇帝不是在文华殿处置伏阙之事吗?

怎么突然矛头一转,直奔吏部去了?

别的不说,吏部上下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准备,万一在皇帝面前出了纰漏,失了体统怎么办?

再者,千步廊那边衙门林立,人员复杂,这般临时起意,安全如何保障?

郑宗学刚补充完“陛下是带着一众翰林官去视察考成法推行情况”,眼前哪还有两位阁老的身影?

张居正与高仪已然提起官袍下摆,几乎是夺门而出,急匆匆地赶往午门外的吏部衙门了!

微末时痛恨上级‘四不两直’(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接待、直奔基层、直插现场)的检查,

身居高位后却不得不理解甚至运用这种手段。

如今朱翊钧初尝皇帝权柄的滋味,只是这第一次“突然袭击”,就让他体会到了其中难以言喻的“乐趣”。

吏部衙门外。

气氛已然不同往日。

大批的锦衣卫缇骑、金吾卫士兵以及东厂番役,如同泼水般洒满了承天门前的千步廊,

迅速而有效地驱散着原本在各衙门办事的士绅、学子以及其他闲杂人等。

千步廊两侧,分布着密密麻麻的中央官署。

五军都督府、锦衣卫衙门、通政司、六部及其下属各清吏司、宗人府、翰林院等等,尽在于此。

许多一辈子都没机会目睹天颜的底层官吏、胥役,此刻纷纷盘踞在各部衙门的阁楼、窗边,登高跷足,伸长了脖子,只为一睹圣容。

好奇与激动使得千步廊外围,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着的喧闹。

当然,这是那些事不关己、纯粹看热闹的衙门。

而被皇帝“视阅”的吏部衙门,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朱翊钧负着双手,步履从容地踱进吏部衙门大门。

吏部右侍郎温纯(尚书空缺,左侍郎申时行随驾,以其为尊)满头大汗,躬身小跑着上前相迎;

他身后,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四清吏司的郎中们,个个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再后面,是一大片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的员外郎、主事等中下层官员。

朱翊钧待众人行完叩拜大礼,这才伸手虚扶了一下温纯,同时示意众人起身:

“诸卿不必如此紧张,朕今日前来,并非正式巡查,只是心中有些好奇,

顺便带这些新科的庶吉士、翰林们,来看看我大明的‘铨衡之地’(指吏部),

看看考成法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都放松些,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温纯起身,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

一边忍不住用埋怨的眼神瞥了跟在皇帝身后的申时行一眼——你怎么也不提前拦着点,好歹让我们有个准备啊!

申时行抬头望着吏部衙门大堂的房梁,仿佛上面有什么绝世珍宝,对温纯的目光视而不见,一言不发。

朱翊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照不宣。

他这次临时起意,搞“突然袭击”,确实有些不合常规,但谁让他是皇帝,又正好借着庶吉士伏阙质疑吏部公道的“势”呢?

申时行就算想拦,在那个节骨眼上,恐怕也拦不住。

朱翊钧笑了笑,打破尴尬的气氛:“正好,申卿、温卿都在此地,

就给朕和诸位翰林,简要说说今年两京官员,依考成法评定,优劣者各有几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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