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谷雨,城心公园的相亲角被梧桐树荫罩得密不透风。成百上千根红绳缠绕在树干上,像虬结的血管,每根绳上都挂着几张对折的A4纸——是沉甸甸的人生简历,有的配着精修照片,有的印着“有房有车”的黑体字,风一吹就“哗哗”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诉说着生存的渴求。张小莫攥着自己的简历站在树旁,纸页边缘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上面“离异带俩娃”“母亲肺癌化疗中”的字样,像两道黑疤,在一堆“本科以上”“月薪两万”的简历里格外扎眼。
“姑娘,你的简历给我看看。”一个穿花衬衫的大妈突然凑过来,金耳环在树荫里晃出刺眼的光,她的指甲涂着正红色,刚做的水晶甲片划过简历纸,“离异带娃啊?俩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引来周围几个相亲者的目光,“那负担可不轻,男方得多能挣才养得起。”
张小莫下意识把简历往回抽了抽,指尖碰到大妈的指甲,凉得像冰块。这简历是母亲偷偷帮她写的,化疗间隙趴在病床上,用父亲留下的老花镜对着手机抄模板,“性格温顺”四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笔尖都戳破了纸页。母亲说“莫莫,你太犟,男人都喜欢温顺的,写上这个,容易成”,她当时没反驳——母亲化疗后总失眠,说“我要是走了,你一个人带俩娃,连个搭手的都没有”,来相亲角,不过是想让母亲安心。
“月薪八千?”大妈的指甲停在“月薪”那栏,狠狠划了一下,纸页被戳出个小窟窿,“姑娘,不是我说你,你这收入养活自己都费劲,还带俩娃,你妈还得化疗——这不是找男人扶贫吗?”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张男士简历,照片上的男人谢顶,啤酒肚突出,“我侄子,离异无孩,开出租的,月薪一万二,就是有点结巴,你要是温顺点,我帮你撮合撮合。”
“谢谢阿姨,我再考虑考虑。”张小莫把自己的简历抢回来,纸页上的窟窿对着阳光,像个破洞的伤口。她想起父亲生前说“莫莫,咱们不欠别人的,也不看别人脸色”,以前她信,现在却为了母亲的一句安心,站在这里被人挑挑拣拣,连“温顺”都成了要拿出来展示的筹码。
简历夹层里掉出张照片,是念念画的全家福,纸上的野雏菊被蜡笔涂得金黄,父亲的虚影站在最中间,手里举着串糖葫芦。这是她今早出门时,念念偷偷塞进去的,说“妈妈带着外公去相亲,外公会帮你挑好人”。阳光透过照片的塑封,照在父亲的笑容上,和他修摩的时递过糖葫芦的样子一模一样。
“又被人怼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琳骑着电动车停在路边,车筐里放着杯冰美式,还有件绣着野雏菊的童装,“我就知道你不情不愿的,林晓雨在店里盯着,我特意来救你。”她把冰美式塞给张小莫,“这是你爱喝的,加了双份糖,甜丝丝的,比那些人的话好听。”
花衬衫大妈还在旁边嘀咕:“现在的姑娘真是不知好歹,有男人要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苏琳听见了,转头喊:“阿姨,我张姐开着‘野雏菊’母婴馆,上个月纯利润就五万,月薪八千是她的基本工资,您侄子那点工资,怕是养不起我们‘野雏菊’的创始人吧?”
大妈的脸瞬间涨红,嘟囔着“吹牛不上税”,灰溜溜地走了。苏琳把那件童装递过来,是件蓝色小西装,袖口绣着野雏菊,“这是我们新设计的‘小大人’系列,念念穿上肯定好看。”她指了指张小莫简历上的“性格温顺”,“这标签谁加的?你哪温顺了?上次跟面料商谈崩了,你拍着桌子跟人理论,把人说哭了,这叫温顺?”
“我妈加的。”张小莫喝了口冰美式,甜意驱散了些许委屈,“她总说我太犟,怕我没人要。”她把简历塞进帆布包,和父亲的铁皮工具箱放在一起,“等她下次化疗完,我就跟她说相亲没成,以后不来了。”
“别啊。”苏琳突然笑了,从电动车筐里拿出个大喇叭,上面贴着野雏菊贴纸,“我们不相亲,我们来搞事业。”她把那件童装举起来,“‘野雏菊’要搞亲子活动,相亲角全是家长,正好是我们的目标客户。”她对着大喇叭喊,“各位家长,‘野雏菊’母婴馆亲子活动,免费领手工刺绣材料包,还能给孩子定制专属童装!”
瞬间有几个带孩子的家长围过来,一个穿连衣裙的妈妈拿起那件童装,摸了摸袖口的刺绣:“这手工真精致,多少钱一件?我女儿下个月过生日,正好想买件新衣服。”她的孩子拽着苏琳的衣角,指着童装的野雏菊,“妈妈,我要这个花,跟幼儿园园服上的一样。”
“我们的园服就是‘野雏菊’的!”张小莫瞬间来了精神,把相亲的委屈抛到脑后,“这件是新款,开业有优惠,还送川北孩子手绣的帕子,每买一件,我们就给灾区孩子捐一件卫衣。”她从帆布包里掏出母亲织的野雏菊小袜子,“这是我妈妈织的,纯手工,现在买童装就送。”
花衬衫大妈也凑过来,看着围满人的摊位,眼神有点复杂:“姑娘,你这店真这么好?我孙女快上幼儿园了,正愁没好看的园服。”她的金耳环不晃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刚才是我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
“阿姨,没事。”张小莫递给她一双小袜子,“这是我妈妈织的,您拿回去给孙女试试,要是喜欢,欢迎来店里看看。”她想起父亲说“和气生财,不是没脾气,是不跟不值得的人置气”,现在她懂了,所谓的“温顺”从来不是卑微,而是带着善意的坚韧。
中午的时候,摊位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念念和二宝被婆婆带过来,念念举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野雏菊最棒”,是她自己写的,蜡笔字歪歪扭扭,却格外醒目。二宝坐在婴儿车里,手里攥着父亲的螺丝刀,嘴里“妈妈、妈妈”地喊着,引来好多家长的笑声。
“张姐,你看谁来了!”林晓雨跑过来,身后跟着方舱医院的王护士,她抱着个小男孩,孩子穿着件“野雏菊”的卫衣,手里举着朵纸做的野雏菊,“王护士说要给儿子定制件童装,还带了好几个同事来。”
“张姐,好久不见。”王护士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我爸的透析很顺利,医生说再巩固几个疗程就能好转,这都多亏了你当时的鼓励。”她指了指身边的同事,“我们都是‘野雏菊’的粉丝,以后孩子的衣服都在你这儿买。”
相亲角的红绳还在随风摇晃,简历的“哗哗”声混着孩子们的笑声,成了特别的背景音。张小莫看着苏琳给家长介绍童装,林晓雨给孩子发手工材料包,念念教王护士的儿子折野雏菊,突然觉得,所谓的“依靠”从来不是找个男人搭手,而是这些并肩作战的伙伴,这些温暖的陌生人,还有身边的孩子。
傍晚收摊时,帆布包里的钱塞得满满当当,还有几十张客户的预约单。苏琳把张小莫的相亲简历拿出来,撕成碎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以后别拿这种东西委屈自己,‘野雏菊’的创始人,不需要靠‘温顺’换别人的认可。”她从包里掏出枚新的野雏菊胸针,“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上面刻着‘坚韧’,比‘温顺’好听多了。”
回家的路上,张小莫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妈,我今天在相亲角认识了个阿姨,她孙女要订我们的童装,是个大单子”。她没说相亲的事,只说“您安心化疗,我带着‘野雏菊’和孩子们,过得很好”。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我就知道我闺女最能干,比你爸还厉害。”
路过老房巷口时,她停下车,看着父亲铺的青石板,青苔已经长到了门口。租客的窗帘拉开着,里面挂着件小女孩的裙子,和念念的尺寸差不多——租客说她妹妹的孩子要来住,张小莫当时给了她一把老房的备用钥匙,说“墙上的裂缝别补,那是我女儿的奖状印子”。
手机突然震动,是花衬衫大妈发来的微信:“姑娘,我跟我孙女说了你的店,她非要去,明天我带她过去,你给打个折呗。”后面跟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包。张小莫笑着回复:“没问题,阿姨,我给您孙女留件最新款的,绣上她喜欢的花。”
回到医院时,母亲已经睡着了,枕边的毛线筐里,织好的野雏菊小袜子堆得像座小山,每个袜口都绣着小小的“莫”字——是父亲的姓氏。她把苏琳送的“坚韧”胸针别在母亲的病号服上,刚好遮住之前的旧胸针,然后坐在床边,把今天的预约单一张一张理好,放在父亲的铁皮工具箱上。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简历的碎片上,也落在野雏菊小袜子上。张小莫想起相亲角的红绳,想起花衬衫大妈的金耳环,想起“性格温顺”的标签,突然明白,母亲添加的“温顺”不是卑微,是母爱;她来相亲角的妥协,也不是软弱,是牵挂。而真正支撑她走下去的,从来不是别人眼中的“温顺”,而是父亲的坚韧,母亲的牵挂,孩子的笑脸,还有“野雏菊”那股在风雨里扎根的劲儿。
她掏出手机,在“野雏菊”的工作群里发了条消息:“下周搞个‘妈妈的力量’主题活动,邀请单亲妈妈和患病妈妈来店里,我们免费教她们刺绣,做得好的还能成为我们的手工绣娘,有工资拿。”然后附上了今天相亲角的照片,配文:“所谓女性的力量,不是温顺,是像野雏菊一样,在任何地方都能扎根开花。”
消息刚发出去,群里就炸了——王护士说要带方舱的同事来,租客说要带她妹妹来,连花衬衫大妈都私发消息:“姑娘,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单亲妈妈,我也想学着绣,给我孙女绣点小玩意儿。”
母亲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野雏菊开了”,手轻轻搭在工具箱上,像在抚摸父亲的手。张小莫握住母亲的手,指尖的温度很暖,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母亲会看到床头的胸针,看到那些预约单,会知道她的女儿不是靠“温顺”求生,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带着“野雏菊”,带着孩子们,在生活里开出了属于自己的花。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相亲角的红绳还在风中摇晃,但张小莫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委屈——那些曾经被视为“负担”的标签,“离异带娃”“重病母亲”,如今都成了她理解他人、温暖他人的底色;而母亲添加的“温顺”,不过是母爱在她身上的投影,真正的她,是父亲修摩的时的坚韧,是野雏菊在风雨里的顽强,是永远不会向生活低头的张小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