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分刚过，住院部七楼的走廊飘着消毒水与中药混合的味道。张小莫蹲在病房门口，费力地展开折叠床——金属支架摩擦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尖锐又滞涩，像极了父亲摩的晚年的刹车声。那时候父亲的摩的早该报废，刹车皮磨得只剩层薄铁，每次载着念念放学，一捏刹车就发出这种声音，父亲总笑着说“这是摩的在跟咱们打招呼”。
“莫莫，别铺了，地上凉。”病房里传来母亲林慧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台年久失修的风箱，扯得肺都在颤。张小莫赶紧推门进去，看见母亲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枕边落着一撮灰白的头发，像被秋风扫落的枯叶，沾在印着蓝条纹的病号服上，格外扎眼。
“您别动，我来。”她快步上前扶住母亲，指尖触到后背的肩胛骨，尖得像块嶙峋的石头——才化疗三次，母亲就瘦了二十斤，以前总说“我这肉结实，抗造”，现在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输液管从天花板垂下来，透明的药液一滴滴晃着，映出张小莫眼底的红血丝，她已经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野雏菊”的春季新品发布会全靠苏琳和林晓雨撑着。
“药单子我看了。”母亲喝了口温水，声音沙哑得像吞了砂纸，“化疗一次要三万，太费钱了。”她伸手摸了摸枕边的毛线筐，里面是织到一半的野雏菊小袜子，针脚已经有些歪歪扭扭，“‘野雏菊’刚有起色，别为了我把店拖垮了，我这病……”
“您别胡说！”张小莫赶紧打断她，把毛线筐往旁边挪了挪，“医生说您这是早期，只要坚持化疗，肯定能好。钱的事您别担心，苏琳刚谈成个大单子，幼儿园的园服订单结了款，够付好几次化疗费了。”她撒谎了，园服的款还没到账，昨天她刚把自己的金镯子当了，换了五万块，那是老李当年送的彩礼，她本来想留给念念当嫁妆。
母亲的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上，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双手曾无数次给她缝棉袄、包饺子、擦眼泪，现在却连毛线针都握不住。张小莫想起小时候，她发烧到四十度，母亲就是用这双手，在煤油灯下给父亲缝摩的手套，针脚密密麻麻，说“你爸的手不能冻着，要靠它给你挣学费”。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护士端着换药盘走进来，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林阿姨，该换药了。”护士的声音很轻，“今天感觉怎么样？咳嗽好点没？”她熟练地拔下旧针头，消毒棉擦过母亲手背的血管，那里已经布满了针眼，青一块紫一块的，像开了片难看的淤青花。
“好多了，麻烦你了小姑娘。”母亲勉强挤出个笑，目光落在护士胸前的工牌上，“你也姓王？跟我家莫莫的朋友一样。”她指了指窗外，“我家莫莫开了个母婴店，叫‘野雏菊’，里面的童装都是她自己设计的，上面绣的花可好看了。”
护士换完药，笑着说：“我知道‘野雏菊’，我侄女的园服就是你们家的，绣的野雏菊特别精致。”她递给张小莫一张宣传单，“我们医院有个公益互助群，里面都是癌症患者家属，大家可以互相介绍经验，还能申请大病补助，你可以加一下。”
宣传单上的字迹很工整，末尾画着朵小小的野雏菊，是护士自己画的。张小莫想起方舱医院的王护士，想起她送的野雏菊胸针，想起那些散落在生活里的善意——就像父亲修摩的时，总给忘带钱的老人免费送回家，说“出门在外谁没难处”，现在这些善意，都变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光。
中午，苏琳提着保温桶匆匆赶来，粉紫色的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跑出来的红晕：“张姐，你快吃点东西，我刚从店里过来，林晓雨在盯着新品发布会的直播。”她把保温桶打开，里面是香菇鸡肉粥，还有两碟小菜，“我妈熬的，说给阿姨补补身子，也给你充充电。”
“园服的款……”张小莫刚开口，就被苏琳打断：“款已经到账了，我刚查了，十万块，够付阿姨两次化疗费了。”她从包里掏出个信封，“这是我爸给的，他说阿姨是好人，应该帮衬，让你别推辞。”信封上印着野雏菊的图案，是“野雏菊”的定制信封。
“我不能要。”张小莫把信封推回去，“上次你爸已经帮过我们了，这次……”
“我们是‘野雏菊’的创始人，不是外人。”苏琳把信封塞进她手里，“我爸说，做生意跟做人一样，要抱团取暖。再说，阿姨织的小袜子在店里卖得特别好，家长们都抢着买，说这是‘有温度的袜子’，这也是阿姨给‘野雏菊’做的贡献。”她指了指母亲的毛线筐，“下次我再送点毛线来，让阿姨没事织织，就当打发时间。”
母亲在旁边听着，眼角湿润了，她拿起织到一半的小袜子，说：“我这手越来越笨了，针脚都歪了，怕是卖不出去。”
“怎么卖不出去？”苏琳凑过去，拿起小袜子看了看，“这针脚多特别，是‘独家手工款’，我回去给它挂个牌子，就写‘林奶奶的爱心小袜’，肯定卖爆。”她掏出手机，打开直播界面，“你看，现在直播间里还有人问呢，说上次买的小袜子特别舒服，想再买几双。”
直播画面里，林晓雨正拿着件绣着野雏菊的童装介绍：“这件小棉袄的袖口花纹，是我们张姐的妈妈设计的，阿姨虽然在住院，但一直惦记着孩子们，这些花纹都是她一针一线画出来的。”屏幕上的评论刷得飞快，“支持林奶奶”“我要买十双小袜子”“为‘野雏菊’的温情点赞”。
母亲的嘴角终于露出丝笑意，她接过手机，看着屏幕上的评论，手指轻轻摩挲着屏幕，像在抚摸那些素未谋面的孩子。“我明天再织几双，”她转头对张小莫说，“织成小兔子的样子，孩子们肯定喜欢。”
苏琳走后，张小莫坐在折叠床上喝粥，香菇的香气混着消毒水味，竟也格外下饭。母亲睡着了，呼吸依旧有些急促，像风箱在轻轻拉动。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父亲的铁皮工具箱，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东西：父亲的老花镜、修摩的的扳手、还有那枚野雏菊胸针。
老花镜的镜片上有道裂痕，是2019年父亲修摩的时被零件砸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这眼镜更有个性了”。她戴上眼镜，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了，像隔着层水雾，却突然想起父亲趴在老房的地板上，戴着这副眼镜给念念刻风铃的样子，铜片上的野雏菊刻得歪歪扭扭，指头上还在流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中介打来的，声音带着谄媚：“张女士，上次跟你说的老房客户又联系我了，这次价格给到七十八万，你看怎么样？客户说可以全款支付，马上就能过户。”老房她还挂在中介那里，是最后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卖掉父亲用一辈子积蓄盖的房。
“再等等。”她挂了电话，看着母亲熟睡的脸，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照顾好你妈”，现在她终于明白，所谓的照顾，不仅是让母亲活下去，更是要让她活得有希望。她把野雏菊胸针别在母亲的病号服上，刚好遮住领口的扣子，“爸，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妈，也会把‘野雏菊’办好，不让您失望。”
凌晨三点，母亲突然发起高烧，体温升到三十九度八。张小莫赶紧叫护士，推着病床去急诊室，走廊的灯光惨白，映着她单薄的影子，像老房墙上剥落的墙皮。母亲趴在病床上，虚弱地抓着她的手：“莫莫，我冷……”
“我给您拿毯子。”她转身要跑，却被母亲拽住，“别去，陪我聊聊。”母亲的眼睛里蒙着层水雾，“我跟你爸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修自行车的，穷得叮当响，却每天给我买根冰棍。”她笑了笑，咳嗽了两声，“他第一次给我修自行车，刹车也是‘咯吱’响，跟你现在铺的折叠床一样。”
急诊室的门开着，外面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尖锐却遥远。母亲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你爸走的时候，我没哭，因为我知道他放心不下你，我得撑着。现在我病了，倒有点怕了，怕看不到念念上初中，看不到二宝会跑……”
“您不会有事的。”张小莫紧紧攥着母亲的手，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等您好了，我们一起回老房，我给您煮饺子，您给我缝棉袄，念念还要您教她织小袜子呢。”她想起父亲铺的木地板，想起墙上的裂缝，想起那些泡胀的考研资料，突然觉得，人生就像这急诊室的灯光，虽然惨白，却总能照亮前路。
天快亮的时候，母亲的烧终于退了。张小莫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她坐在父亲的摩的上，刹车声“咯吱”响着，父亲递过串糖葫芦，说“莫莫，你妈在家包了饺子，咱们回家吃”。风里飘着野雏菊的香气，风铃在耳边“叮铃”响，像父亲的声音，又像母亲的咳嗽声，温暖而坚定。
醒来时，阳光从急诊室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母亲的病号服上，胸针的野雏菊在光里闪着亮。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晓雨发来的消息：“张姐，好消息！园服的款到账了，还有公益群的补助也申请下来了，一共十五万，够阿姨接下来的治疗费用了！”后面跟着个欢呼的表情包，“我们的‘野雏菊’又闯过一关啦！”
母亲也醒了，正看着她笑，枕边的毛线筐里，新放了团鹅黄色的毛线，是苏琳早上送来的。“我今天想织朵野雏菊，”母亲拿起毛线针，手指虽然有些抖，却握得很稳，“织好了挂在你的店里，就当是我给‘野雏菊’添的花。”
张小莫看着母亲的手在毛线间穿梭，阳光落在她灰白的头发上，竟镀上了层暖光。折叠床还在走廊里，偶尔被风吹得“咯吱”响，像父亲的摩的在打招呼，又像母亲的咳嗽声，却不再刺耳——因为她知道，这声音里藏着亲情的重量，藏着“野雏菊”的韧性，藏着对抗死神的勇气。
她掏出手机，给中介发了条消息：“老房不卖了，那是我父亲的心血，也是我的根。”然后点开“野雏菊”的工作群，发了条消息：“下周新品发布会，我陪阿姨一起参加，让她看看我们的‘野雏菊’开得有多好。”
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艳，香气混着消毒水味，竟也格外清新。输液管里的药液还在一滴滴晃着，映出母亲织毛线的身影，也映出张小莫眼底的光——七楼的病房不是绝境，是她和母亲对抗死神的战壕，而“野雏菊”的花，会在战壕旁，开得越来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