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的黎明,是在太医署彻夜的争论中度过的。
偏殿里,烛泪堆积如小丘,炭火换了三遍,但空气中的寒意却越来越重。长案两侧,太医令与田医者为首的墨家医者已经对峙了近两个时辰,双方眼中都布满血丝,声音因疲惫和激动而嘶哑。
“酒精提纯?以毒攻毒?”太医令拍案而起,案上的竹简都跳了一下,“田先生!你可知陛下如今脉象如何?雀啄之象已现,五脏六腑皆被热毒所灼,正气衰微至此!再用这等虎狼之法,无异于将陛下置于刀尖之上!”
田医者面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太医令,正是因正气已衰,传统温补才如抱薪救火!热毒不除,补进去的每一分气血,都会变成毒火的燃料!酒精提纯可浓缩药性,海外药材‘退热石’本就有杀灭‘微虫’之效,辅以其他几味海外药材中和毒性,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祛除病根的方法!”
“可能?你也说只是可能!”太医令指向殿外寝宫方向,“那里面躺的是大秦的皇帝!不是你可以试药的病患!万一有失,你担得起这个责吗?墨家担得起吗?!”
殿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寒风卷着雪花涌入,所有人同时转头。扶苏站在门口,肩上落着一层薄雪,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比雪还白。他身后跟着冯去疾、李斯,两人神色凝重。
“孤来担。”
三个字,斩钉截铁。
扶苏步入殿内,雪粒在他身后簌簌落下。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长案前,目光扫过摊开的脉案、药方、以及田医者绘制的那几张关于“微虫”和海外药材配伍的图表。
“田医者,说清楚你的方案。”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田医者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幅新绘的治疗图前:“殿下,臣的方案分三步。第一步,以高浓度酒精提纯‘退热石’及另外三味海外药材的有效成分,制成‘清毒合剂’。此合剂药性极烈,但可直入血分,杀灭深伏之热毒。”
太医令忍不住插话:“殿下!酒精乃外用消毒之物,岂能内服?更遑论与毒石混合……”
“太医令。”扶苏没有回头,“让田医者说完。”
田医者继续道:“第二步,以牛痘之法为启发——取极微量‘清毒合剂’,注入陛下皮下,激发身体自御之力。同时配合‘放血疗法’,但非传统静脉放血,而是在特定穴位刺破皮肤,挤出数滴血,助热毒外泄。”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顿了顿,“隔离。陛下寝殿需彻底清扫,以石灰洒地,每日三次以醋蒸气熏蒸。所有接触陛下之人,必须用酒精净手、以煮沸过的麻布蒙面。陛下所用汤药、饮食,皆需经三人验毒。此乃防止外邪再侵,也给身体自愈创造洁净之环境。”
殿内一片死寂。连冯去疾和李斯都露出震惊之色——这哪里是治病,这简直是一场严苛的军事行动。
太医令浑身发抖,忽然跪倒在地,以额触地:“殿下!老臣侍奉陛下三十余年,从未听闻如此……如此骇人之法!酒精入体,毒石攻心,放血损气,还要将陛下隔绝如囚徒!这、这绝非医道,这是……这是邪术啊!”
“那太医令有何良策?”扶苏终于转过身,看着他,“父皇高热三日不退,咳血不止,脉象雀啄。传统药方用了,针灸用了,冰敷用了——有效吗?”
太医令张口结舌。
“既无效,为何不能试新法?”扶苏声音渐冷,“因为不合医书?因为前人未试?太医令,若医道只能墨守成规,那神农尝百草算什么?华佗剖肠洗胃又算什么?”
他走到跪地的太医令面前,俯视着他:“孤知道你在怕什么。怕担责,怕失败,怕被后人唾骂用邪术害死皇帝。但孤告诉你——”
扶苏直起身,声音响彻偏殿:
“若因循守旧让父皇薨逝,那是天命,孤认。但若有新法可试而未试,让父皇含恨而终,那是人祸,孤绝不原谅!”
最后一句话如重锤落下,震得所有人心中一颤。
李斯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此事实在太过凶险。是否……再等一两日,或许陛下能自行转机……”
“等不了了。”扶苏打断他,“父皇的脉象,每过一个时辰就弱一分。田医者,你现在告诉孤:若用你的方案,最快何时能开始?”
田医者咬牙:“药材都已备齐,酒精提纯需两个时辰,配伍验毒需一个时辰,其他准备……若全力施为,午时之前,可以开始第一步。”
“那就午时。”扶苏斩钉截铁。
“殿下!”冯去疾也跪下了,“兹事体大,关乎国本!是否……是否请宗室元老、三公九卿共议?”
扶苏看向他,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冯相,父皇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对孤说的。他说:‘苏儿,这江山……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所以现在,是孤在决断。孤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成了,是父皇洪福齐天;若败了,是孤弑父篡位,天下共诛之。”
殿内鸦雀无声。连炭火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
扶苏缓缓扫过每一张脸:“但孤还是要做。因为这是父皇教孤的——为帝王者,当在无人敢决断时决断,在无人敢担当时担当。”
他转身,走向殿门。在门槛前停住,没有回头:
“田医者,去准备。午时,孤亲自为父皇用药。”
“太医令,孤不逼你参与。但若你选择留下,就放下成见,全力配合。若选择离开,孤不怪你,但从此不得再入太医署。”
“冯相、李相,朝堂稳住。若有流言,杀无赦。”
说完,他迈步踏入风雪中。晨光已经大亮,雪却下得更紧了,漫天飞舞,将咸阳宫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午时差一刻,嬴政寝宫。
殿内已被彻底改造。所有帷幕、地毯、多余家具全部撤走,只留龙榻和必要的几案。地面撒了厚厚一层新烧的石灰,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醋味和酒精气。窗户开了半扇通风,寒风灌入,与殿内炭火形成诡异的温差。
十名经过挑选的内侍穿着煮沸消毒过的素麻衣,脸上蒙着三层麻布,只露出眼睛,如临大敌地站在各自位置。田医者和三名墨家医者正在最后检查器具:特制的铜制注射针筒、装着琥珀色“清毒合剂”的琉璃瓶、酒精灯、煮沸过的麻布绷带、以及一盆随时准备接血的铜盆。
扶苏站在榻边,已换上与内侍同样的素麻衣,脸上也蒙着布。他看着榻上的嬴政——三个时辰过去,高热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呼吸更加微弱,唇角又开始渗出新的血丝。
田医者走到他身边,手中托着针筒,筒内装着不足一钱、被稀释了百倍的“清毒合剂”。那液体在琉璃针管里微微晃动,泛着诡异的暗金色光泽。
“殿下,这是第一步的试探剂量。”田医者声音很轻,“注入陛下左臂皮下。若一刻钟内无剧烈反应,再逐步增加剂量,分三次完成首次治疗。整个过程,臣会全程监控脉象、呼吸、体表温度。”
扶苏点点头,忽然问:“若出现剧烈反应呢?”
田医者沉默一瞬:“那便……立刻停止。但臣会用其他海外药材配制解毒剂,尽力挽回。”
尽力挽回。四个字轻飘飘的,却承载着可能是整个帝国的重量。
扶苏伸出手,轻轻掀开嬴政左臂的衣袖。那手臂枯瘦得吓人,皮肤松驰,青筋凸起,与记忆里那只曾经挽弓射雕、执笔批阅天下奏章的手判若两人。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嬴政教他射箭。第一次拉满弓时,他手抖得厉害,箭偏出靶子老远。嬴政没有责备,只是走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帮他稳住弓身。
“苏儿,手要稳。”那时嬴政的声音就在耳边,“心更要稳。弓弦拉满时,眼里只能有靶心,不能有杂念。”
此刻,他握着嬴政枯瘦的手臂,感觉那皮肤下微弱的脉搏,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父皇。”他极轻地说,声音淹没在殿外的风雪声中,“这次,儿臣来稳弓。”
他看向田医者,点了点头。
田医者深吸一口气,用酒精棉擦拭嬴政左臂内侧,然后缓缓将针尖刺入皮肤。极细微的阻力传来,针筒里的液体被慢慢推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铜漏滴答,每一声都敲在心上。田医者始终搭着嬴政的腕脉,眼睛死死盯着嬴政的脸。扶苏则看着那处注射的皮肤——起初只是一个小红点,渐渐泛起一圈淡淡的红晕,但没有扩散,也没有出现预想中的肿胀或溃烂。
一刻钟。
嬴政的呼吸节奏没有变化,脉象依然微弱,但没有更糟。额头的温度……似乎,似乎降了极其微弱的一点点。
田医者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闪过亮光:“殿下,试探剂量……通过了!”
殿内响起压抑的、如释重负的抽气声。几名内侍差点瘫软在地。
“继续。”扶苏的声音依旧平稳,“按计划,分三次完成首次治疗。”
田医者重重点头,开始准备第二剂。这次剂量加倍,但仍控制在安全范围内。
第二次注射。第三次注射。
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每一次增加剂量,都是一次赌博。嬴政的脉象在第三次注射后曾出现过短暂的紊乱,田医者立刻停手,用银针刺入人中、内关等穴稳住,待平稳后才完成最后一点药剂。
当针筒终于抽离时,田医者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他瘫坐在榻边矮凳上,声音虚脱:“首次治疗……完成了。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最为关键。若陛下能在子夜前退烧,便有转机。若不能……”
他没有说下去。
扶苏弯腰,为嬴政盖好被子。然后直起身,对殿内所有人道:“从现在起,此殿封锁。除田医者团队与孤指定之人,任何人不得出入。每日饮食药品,由靖安司专人传递。若有违令闯入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格杀勿论。”
说完,他转身走向殿门。在门槛前,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嬴政。
父皇依旧昏迷,面色潮红未退,但唇角渗血的趋势似乎……止住了。
很小很小的变化,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但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任何一点向好的迹象,都是希望。
扶苏迈出寝殿。风雪扑面而来,寒冷刺骨。冯去疾和李斯还等在殿外廊下,两人肩头都积了层雪。
“殿下……”冯去疾欲言又止。
“开始了。”扶苏只说了三个字,便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向章台宫的方向。
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而寝殿内,田医者正带着墨家医者开始布置隔离环境。醋蒸气重新燃起,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内侍们开始轮流值守,记录嬴政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脉搏、每一丝体温变化。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敌人是看不见的“热毒”,武器是来自万里之外的药石,战场是帝王衰败的身躯。
而赌注,是这个刚刚统一、内忧外患、却又充满无限可能的帝国。
午时已过,雪还在下。咸阳宫在风雪中沉默矗立,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生与死、守旧与革新、绝望与希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