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上的硝烟，直到第三天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东南风彻底吹散。浑浊的海水恢复了它原本的深蓝，只是水面上漂浮着的、被炮火撕裂的帆布碎片、破碎的船板、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杂物，仍在无声诉说着那场持续了两天一夜的惨烈搏杀。
“飞虹一号”的甲板上，郑成功扶着被霰弹扫出数道深痕的船舷，望向战场中心。那片海域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几艘隶属振明军水师的舢板和小型帆船，还在小心翼翼地打捞落水者、拖曳着严重受损但尚未沉没的友舰。
两天前那场海战的结果，此刻已然清晰。
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四艘主力战舰，两艘补给船，已不复存在。
为首的“赫克托号”在接战之初就被“破浪号”的超远距离炮击重创水线，虽经损管抢救未立即沉没，但在随后的混战中，又被郑成功冒险抵近释放的两艘火船引燃了后半部船舱，最终于第一天傍晚在冲天烈焰中爆炸倾覆，无人生还。
另一艘吨位相当的“泽兰省号”，与黄得功的“扬武一号”及另外两艘振明军主力舰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残酷对轰，双方都伤亡惨重。最终，“泽兰省号”主桅断裂，舵机损坏，失去动力，被“破浪号”绕到侧后，用长炮在近距离连续命中要害，于午夜时分缓缓沉入黑暗的海水。
剩下两艘稍小的荷兰战舰和两艘补给船，在旗舰覆灭、友舰重创后，试图趁夜色脱离战场，向西北方朝鲜海岸逃窜。但黄得功早有预备，派出一支由快船和部分尚能航行的中型战船组成的追击分队，由郑成功临时指挥，利用风向和夜色掩护，死死咬住。经过一夜的追逐与断续交火，最终在黎明时分，于登州东北海域追上了伤痕累累的逃敌。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接舷战后，两艘荷兰战舰升起白旗投降，两艘补给船则被凿沉。
振明军水师付出的代价同样巨大。
王牌“破浪号”多处中弹，上层建筑损毁严重，一门新式长炮因连续射击过热而炸膛，造成炮位附近十余名水手死伤，舰体进水，虽经抢修不至沉没，但已失去大部分战斗力，被拖船艰难地拖往威海卫临时锚地。
黄得功的旗舰“扬武一号”船体被开了四个大洞，三根桅杆断了两根，阵亡及重伤水手超过百人，黄得功本人也被飞溅的木屑击中左臂，所幸未伤及筋骨。
其他参战的大小舰只，沉没五艘，重创失去战力需大修的九艘，轻伤不计。水师官兵伤亡总数，初步估算超过一千五百人。这是振明军自成军以来，在单场战役中承受的最大伤亡，且几乎全部集中在宝贵的水师力量上。
但战果也是空前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这支在东亚海域堪称霸主的精锐分舰队，被彻底歼灭。四艘主力战舰两沉两俘，人员除少数被俘外，大多葬身鱼腹。这意味着，至少在短期内，清廷试图借助西方海上力量扭转战局的企图彻底破产，渤海乃至黄海的控制权，将无可争议地落入振明军手中。
“少帅，黄大帅请您过去议事。”郑省英走过来，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眼睛亮得惊人。
郑成功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正在被拖走的“破浪号”那残破却依然倔强浮在水面的身影，转身登上交通艇。
黄得功的临时指挥所设在威海卫一处清军废弃的小型水寨内。这位老将左臂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显得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正与几名副将和赶来的郑成功，对着粗糙的海图商议。
“……鞑子在旅顺口还有十几条破船，登莱水师残部躲在蓬莱阁不敢露头，已不足为虑。”黄得功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透着胜利者的笃定，“经此一战，渤海已是咱们的澡盆。接下来，是如何利用这个局面，给陆上的兄弟最大支援。”
他看向郑成功：“郑将军，此番海战，你率快船队缠斗有功，火船之计更是立下奇功。老夫已具文向武昌为你请功。”
郑成功抱拳：“末将分内之事，全赖大帅指挥若定，‘破浪号’将士用命。”他顿了顿，“大帅，如今海上局面已开，是否……可以考虑登陆辽东或山东，开辟第二战场，直接威胁北京侧翼？”
这正是他心心念念之事。海战的胜利，让他看到了更大的可能性。
黄得功沉吟道：“登陆之事，王爷和陆师的方略中已有考量。然我军新经大战，舰船损伤严重，人员疲惫，急需休整补充。‘破浪号’的修复、新舰的加速建造，都需要时间。辽东济尔哈朗虽士气低落，但陆上根基尚在，旅顺、辽阳等地城防坚固。仓促登陆，若陆师接应不及，恐成孤军。”
他手指点了点山东半岛：“倒是山东……登莱防务空虚，民心可用。郑将军，你可率本部尚能作战的船队，护送部分陆军，在登州、莱州沿海择机登陆，不求占地，旨在袭扰，制造声势，牵制山东清军，使其不能北顾京畿。同时，接应辽东逃亡南下的百姓和义士，在沿海岛屿建立据点，积攒力量，待陆师主力北上时，里应外合。”
这是稳妥而有效的策略。郑成功眼中放光：“末将领命！定不负大帅所托！”
“记住，”黄得功郑重叮嘱，“以袭扰、牵制、接应为要，保全实力为上。你的船队，是未来海上之利刃，不可折损于一时。另外，俘虏的两艘红毛鬼战舰和船上人员，要严加看管，尤其是他们的舵手、炮手和造船匠，这些人，王爷那边必有大用。”
“末将明白！”
当郑成功领命离开，去准备他的登陆袭扰任务时，黄得功独自走到水寨边，望着港湾内密密麻麻停泊的、大多带伤的舰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海战赢了，赢得很险，代价也很大。但他知道，这一战的意义，远不止于消灭几艘荷兰战舰。它向天下，尤其是向那些还在摇摆观望的势力（比如泉州的郑芝龙，比如朝鲜，甚至更远的日本和南洋诸国），清晰地展示了振明军不仅仅能在陆上与清军抗衡，更有能力在海上击败这个时代最强大的西方海上力量之一。
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新时代的规则制定者，正在东亚崛起。
而几乎就在渤海上硝烟散尽的同时，真定城内，另一场决定未来北方战局走向的会议，也在紧张进行。
金声桓没有住在豪华的官署，他的行辕设在真定北门附近一处相对完快的宅院里，这里离前线更近，能更快得到消息。他面前坐着刚刚从武昌日夜兼程赶来的陈忠，以及真定城内反正归降的几名原明军高级军官。
“……屯齐的尸体找到了，在‘饮马河’故道下游一处泥洼里，身中数弹，首级被溃兵割去，已无法辨认，只能凭甲胄和随身印信确认。”金声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其残部约四千余人，退守保定。姜镶部下落不明，据探马报，可能已西窜入山，或退往山西。”
陈忠仔细听着，然后道：“王爷钧旨：真定大捷，意义非凡。然北伐大业，不可因一城一池之得失而稍有松懈。命金将军即刻整顿兵马，清点缴获，抚恤伤亡，并派得力将领，率精兵一支，前出至保定外围，进行武力侦察，摸清敌情，但不必急于攻城。大军主力，需在真定休整至少半月，补充兵员粮秣，等待江南后续物资抵达，同时巩固后方，消化战果。”
金声桓点点头。这个命令符合他的判断。真定之战虽然赢了，但自身伤亡不小，将士疲惫，缴获虽多，也需要时间消化整编。更重要的是，真定一下，河北门户洞开，但北京毕竟还有相当防御力量，多尔衮困兽犹斗，贸然长驱直入，后勤线拉长，风险太大。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另外，”陈忠继续道，“王爷有密令给将军。真定城内及周边反正将士、士绅，需妥善安置，有功者赏，有才者用。对百姓，需严明军纪，尽快恢复秩序，组织生产。真定乃北方重镇，人心向背，关乎北伐成败。王爷要的，不仅是一座城，更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心。”
“末将明白。”金声桓肃然。他知道，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如何将占领区真正转化为己方的力量源泉，是更大的考验。
“还有一事，”陈忠压低声音，“王爷已下令，将李九成将军绝笔血书之事，在金州、登莱乃至辽东散播。同时，海战大胜荷兰红毛夷的消息，也要尽快传开。陆上真定大捷，海上渤海扬威，这两股风，要一起吹到北京，吹到辽东，吹到所有还在犹豫的人心里去！”
金声桓眼中精光一闪。这是攻心为上。一边是李九成等殉国将士的忠烈悲歌，一边是振明军无可阻挡的胜利锋芒，一刚一柔，一悲一壮，足以瓦解许多人的抵抗意志，甚至催生内部的变乱。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随着这两股“风”的吹拂，北方的土地和人心，将如同烈日下的积雪，加速消融、瓦解。而他的大军，将踏着这消融的冰水，向着那个最终的目标，稳步前进。
渤海上的惊涛，真定城下的血火，在这一刻，共同汇聚成了一道清晰的历史分水岭。岭的这边，是日益巩固、气势如虹的新生力量；岭的那边，是摇摇欲坠、内部生变的旧日霸权。洪流的方向，已然无可逆转。而最终的结局，似乎只剩下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