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院那栋灰色的教学楼,在午后阳光的斜射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楼门口却一反常态地热闹,攒动着黑压压的人头,像一群被新奇事物吸引的蚂蚁。
空气里漂浮着年轻人特有的、混杂着汗水与书卷气的味道。
几个佩戴着“学生会”红袖章的干事,正板着脸孔,竭力维持着秩序。他们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名册,像两尊门神,守在教学楼的入口。
“哎哎哎,这位同学,请出示你的学生证!”
“报名册上没有你的学号,不能进去!”
“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顾明远仗着自己恢复后依然壮实的身板,本想跟着许默浑水摸鱼挤进去,结果刚到门口,就被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会干事铁面无私地拦了下来。
“同学,你的学号?”
顾明远卡了壳,嘿嘿一笑,试图勾肩搭背套近乎:“同志,行个方便,我就是进去旁听,占个角落就行。”
那干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冷光,他指了指里面满满当当的机房:“你看里面还有角落吗?一人一台机器,都安排好的。没报名的同学请在外面等候,不要影响教学秩序。”
顾明远没想到自己连教学楼的大门都进不去,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他看着许默亮出学生证,被顺利放行,那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他怏怏地退到一旁,冲着里面喊了一声:“默哥,那我在楼下等你。”
声音里满是无精打采的委屈。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许默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顾明远那副像被主人抛弃的大狗似的模样,他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走回来,抬起手,有些粗鲁地揉了揉顾明远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你这小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做什么。自己玩去。实在不行,找个女朋友谈个恋爱。”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平村跟着他跟习惯了,上了大学,居然还是个甩不掉的跟屁虫。
顾明远被他揉得一个趔趄,耸了耸肩,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反而闷闷地说:“我一个人没事干。再说了……哪有女孩子能看得上我啊。”
许默的动作顿住了。
顾明远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也低了下去:“大学里,像咱们这样家里成分有问题的学生,也不是没有。可学校里有潜规则的。平时大家一起上课学习,看不出什么。可一到谈婚论嫁,谁家姑娘愿意找个……政治面貌不清不白的?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虽然不像在和平村时那样,时时刻刻被人指着脊梁骨戳,但那道无形的枷锁,其实一直都在。
许默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子里所有的情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顾明远说的是事实。
那是一道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墙,将他们和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美好事物,都隔绝开来。
过了几秒,他才重新抬起眼,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那你找个地方坐着睡一觉。我上完课,下午陪你打篮球。”
顾明远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傻笑。
“好耶!”
许默不再理他,转身走进了教学楼。
机房很大,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一排排崭新的米白色终端机,整齐划一地陈列着。深绿色的屏幕上,光标在安静地闪烁,带着一种神秘而冰冷的科技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混杂着机器散热时发出的、持续而低沉的嗡鸣。
学生们正按照学号有序入场,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好奇与兴奋。他们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只在书本和报纸上见过的机器,低声交谈着。
许默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研究面前的机器,而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那本厚重的《黄帝内经》,翻到昨天看到一半的地方,沉下心,继续研读。
“哎,听说了吗?”
旁边两个年轻男同学的聊天声,不大不小地飘了过来。
“听说,教咱们这门课的老师,是个刚从美国大学留学回来的!正儿八经的留学生!”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激动:“何止是留学生!我还听我舅舅(学校后勤处的)说,是个女老师!而且特别年轻,好像……好像比咱们还小呢!”
“真的假的?!比咱们还小?那不才二十出头?二十出头就能从美国顶尖大学毕业,还回来当咱们的老师?这是什么天才啊!”
“谁说不是呢!真是期待啊,不知道是哪位仙女下凡……”
叮铃铃——
上课的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机房里所有的窃窃私语。
几乎是瞬间,整个空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教室门口,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雏鸟,脖子伸得老长。
许默也合上了书本。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
哒。
哒。
哒。
一阵清脆、规律、由远及近的声响,从寂静的走廊上传来。
那不是这个时代国内女性常穿的布鞋或胶鞋能发出的声音。
是高跟鞋的声音。
所有学生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他们好奇地向外张望着,想要第一时间看清,这位传说中从美国回来的年轻女老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终于,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教职套裙的年轻女人。
一头海藻般的乌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裙子的长度恰到好处地停在膝盖上方,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线条优美的小腿。她的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鞋跟不高的皮鞋。
她就那样推门而入,走上了讲台。
当她转过身,面向所有学生的那一刻,整个机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想过这位女老师会很年轻,却没想过会年轻到如此地步。
他们想过她或许会很好看,却没想过,会好看到这种……令人失语的程度。
那是一张明艳到了极致的脸。
肌肤胜雪,眉如远黛,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像是揉碎了漫天星辰,沉入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泉。她的唇不点而朱,唇角天然地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的美,带着一种强烈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不像电影画报上那些温婉的女明星,她的美是鲜活的、滚烫的,像一把燃着火焰的刀,轻而易举地就能剖开你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
更要命的是,这种极致的美貌之上,还覆盖着一层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是五年海外求学生活沉淀下来的、一种从容自信、知性优雅的气度。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完美融合的气质,在她身上交织成了一张致命的网。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整个房间里所有的光,都向她汇聚。
许默坐在靠窗的位置。
从那个女人走进教室的第一秒起,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实体,都在瞬间褪去。
他感觉不到身边同学的抽气声,也看不见窗外摇曳的树影。
他只看得见她。
那个五年里,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里的身影,此刻,就以一种无比真实、却又无比荒诞的方式,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他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流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五年时间辛苦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死死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可他却毫无知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她瘦了。
脸颊上那点婴儿肥彻底不见了,下颌的线条变得更加清晰利落。
但她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
明亮,骄傲,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讲台上,那个女人似乎对台下学生们石化的反应习以为常。
她放下手中的教案,露出了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大家好。”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机房的每一个角落。
她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光洁的黑板上,写下了三个流畅而漂亮的字。
力道、风骨,一如当年。
秦。水。烟。
“我叫秦水烟。”
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重新面向众人。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将在清华大学,担任你们的编程课老师。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她的目光,平静地,从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上,缓缓扫过。
最终,与角落里那道死死凝视着她的视线,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