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高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躲闪开,不敢再去看她。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你快穿好,别冻着了。”
男人丢下这么一句,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转身就想往外走。
秦水烟眨了眨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朝他伸出那只纤细白皙的手臂。
“早安吻呢?”
许默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垂眼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明艳动人的小脸,鬼使神差地,微微俯下了身。
就在他的唇,即将碰上她额头的那一刹那——
秦水烟却忽然伸出双臂,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主动地,将自己的身体往上送了送。
柔软的唇瓣,就那么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蜻蜓点水。
一触即分。
“去吧。”
许默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端上,晕乎乎地,转身走出了房间,给秦水烟做饭去了。
……
看着他那副像是丢了魂一样的背影,秦水烟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
她慢条斯理地,将被子掀开一角。
修长白皙的腿,从温暖的被窝里探了出来。
她拿起被许默烘得干爽温热的小衣,不紧不慢地穿上。
然后是那条小小的,藕粉色的底裤。
等把自己收拾妥当,她才慢悠悠地晃到院子里,用那冰凉的井水,刷了牙,洗了脸。
清晨的冷意,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等她重新回到屋里的时候,许默的早饭,也已经端上了桌。
一张崭新的四方木桌。
桌上,放着两只白瓷碗。
一碗,是卧着两个金黄荷包蛋的红糖姜汤,汤色浓郁,热气腾腾。
另一碗,是白白胖胖,圆滚滚的水饺,看样子,是昨天许巧出嫁时,家里包了剩下的。
秦水烟在木桌前坐下,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口红糖鸡蛋汤。
温热甜润的液体滑入喉咙,将那点残存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慢悠悠地,将那一勺汤咽了下去。
“这个鸡蛋汤……”
她开了口,声音拖得长长的。
正在埋头吃饺子的许默,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朝她看了过来。
“不好吃吗?”
“好吃。”
秦水烟又喝了一口,这才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狐狸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就是……按照你们这边的习俗,这个东西,好像是给新嫁过去的新媳妇吃的吧?”
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许默。”
“我们这……算是成亲了吗?”
许默那张刚刚才恢复了正常颜色的脸,再一次,“轰”的一下,红了个透彻。
他看着秦水烟那双促狭的,亮晶晶的眼睛,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别胡闹。”
声音又低又沉,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
秦水烟见他这副样子,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见好就收,不再逗他。
她心情极好地,将那一碗红糖鸡蛋汤喝得干干净净,又吃了半碗水饺,这才放下了筷子。
吃完饭,秦水烟也没急着走。
她就那么陪着许默,在他那间空荡荡的新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伸了个懒腰,被许默一路护送着,回了知青宿舍。
此时的知青宿舍,早已不复前些日子的冷清。
年过完了,天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外出探亲的知青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和平村,准备上工了。
宿舍里,一片热闹的景象。
每个人都从家里,带了些大包小包的土特产。
秦水烟在知青宿舍的人缘,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她性子娇纵,不爱跟人凑热闹,但也从来不主动招惹是非,跟大部分人都维持着一种点头之交的淡漠关系。
她一进去,倒也见者有份。
这个塞一把瓜子,那个递一块萨其马。
等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时,怀里已经捧了一堆五花八门的土特产。
*
冻土消融,万物复苏。
一年一度的春耕,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序幕。
这一日,秦水烟开着拖拉机,从镇上拖运最后一批化肥回来。
半路上,天公不作美,毫无预兆地,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等她冒着大雨,将那几百斤的化肥,稳稳当当地送回大队的仓库时,整个人,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高烧。
秦水烟浑身滚烫,头痛欲裂,她强撑着,从自己的小药箱里翻出了一颗退烧药,就着冷水胡乱吞了下去。
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或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上辈子的梦。
她梦见了许默。
梦见了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
那也是一个春天。
沪城的梧桐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
天气很好,阳光透过二楼卧室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她那天,本来是约好了要去老师家里,学小提琴的。
她正准备下楼,让冯姨给她准备点吃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楼下,传来了父亲秦建国那熟悉的,带着几分爽朗笑意的声音。
爸爸出差回来了?
秦水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父亲又给她带了什么新奇的礼物。
“爸爸!”
她开心地喊了一声,快步跑到二楼那雕花的红木栏杆旁,趴在上面,兴冲冲地朝着楼下望了过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
看见了站在父亲秦建国身边的,那个修长而又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廉价短袖和长裤,脚上是一双沾满了泥点的解放鞋。
那身衣服,和他身后那富丽堂皇的,挂着水晶吊灯的客厅,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他剪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皮肤是常年被日光暴晒后的小麦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这里截然不同的,野蛮生长的气息。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个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秦水烟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死寂的,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
像是草原上燃尽了一切的野火,最后只剩下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灰白色的死灰。
所有的火焰,都烧成了灰烬。
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虚无。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