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灶间雾气蒸腾,锅里的粥咕嘟作响。
庄户娘子正麻利地将腊肉切成薄片,热油下锅,滋啦一声,咸香的气味瞬间冲散了清晨的寒意。
“都起来!吃饱了好上路!”老赵的破锣嗓子在院里响起。
众人揉着惺忪睡眼起身,闻到肉香,精神都是一振。
待围坐到简陋的木桌前,只见当中一盘煎得焦黄油亮的腊肉,厚薄均匀,肥肉部分晶莹透明。
旁边是堆成小山的杂面馍馍,还有一大盆冒着热气的菜粥。
“陆老爷吩咐了,今儿个要走路,都吃扎实些!”老赵给每人碗里夹肉,“这可是庄上留着过节的肉,便宜你们这帮后生了!”
柳时安眼睛发亮,抓起馍馍夹上两大片肉,一口咬下,满嘴流油:“香!真香!”
这几日的粗茶淡饭,让这顿油荤显得格外珍贵。
谢远山也默默吃着,腊肉的咸香混着麦馍的微甜,熟悉又陌生。
他家中饭食也常有此类腌腊,却从无这般……令人珍惜的滋味。
陆先生吃得不多,待众人陆续放下碗筷,他缓缓开口。
“今日,是最后一课。”他目光沉静,扫过每一张脸,“老夫带你们去看的,是这粮食离了田地,要过的第一道官家门槛。”
他顿了顿,语气转肃:“记住三条:只看,只听;不近前,不询问;更不许插手滋事。
尤其是最后一条——无论看见什么,心中如何想,脚不可动,口不可开。”
柳时安正回味着肉香,闻言忙道:“学生记住了。”
“记住不够。”陆先生看向他,目光如炬,“要刻在心里。
你们今日是看客,无权无职。贸然出头,非但无济于事,反会害了你们想帮的人,更会连累书院与庄子。
这话,我要你们每个人都应一遍。”
“学生明白。”众人齐声。
陆先生这才颔首:“收拾行装。看完便直接回书院。”
辰时初刻,日头刚露脸。众人背上简单的行囊出了院子。
老赵在前引路,不走官道,专挑田埂小径。
约两刻钟后,前方隐约传来嘈杂声。穿过一片树林,景象骤变。
官道旁的空地上,乌泱泱挤满了人和车。牛哞马嘶,人声鼎沸。
几十辆粮车歪歪扭扭排成长龙,更多农人肩扛手提,在尘土飞扬中翘首以盼。
空地中央几个草棚下,几个穿着青色皂衣的差役正坐着,慢条斯理地摆弄着秤、斛和厚厚的账册。
空气浑浊,混合着牲口粪便、汗水和粮食尘土的气味。
陆先生抬手示意,众人在林边一处土坎后停下,借灌木隐蔽。“就在此处,莫要出声。”
学子们各自寻了位置,屏息望去。
缴纳早已开始。一个黑瘦汉子将粮袋拖到官斛前,解绳时手有些抖。
差役抓了把麦粒,瞥一眼,便扔进旁边一个木斗:“湿气重,再晒晒。”
汉子脸憋得通红,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吭声,默默扎好袋口,退到一边——这意味着他得把百多斤粮食再拉回去,改日重来。
下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夫妇,儿子在一旁帮着抬粮。差役验过后,在册子上一划:“颗粒不匀,扣二升折耗。”
老妇急了:“官爷,这麦子都是一块地出来的……”
“我说不匀就不匀。”差役不耐地敲敲册子,“要不拉回去重筛?”
儿子死死拉住母亲,朝差役挤出笑:“扣、该扣……”
柳时安看得眉头紧锁,拳头悄悄捏起。青文在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这时,差役中有人抬眼,朝树林这边望来。那目光带着审视,在几个学子身上停了停。
陆先生低声道:“低头。”
众人俯身。那目光逡巡片刻,移开了。
日头渐高,场上越发燥热。排队的人群开始焦躁。
轮到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老伯了。他独自拉辆破旧独轮车,车上就两小袋粮食。
老伯衣衫褴褛,补丁叠着补丁,露出的手臂干瘦如柴。他费力地将一袋粮拖到斛前,解绳时,枯瘦的手抖得厉害。
差役照例抓了把麦粒,摊在掌心只一眼,眉头就拧紧了。
他将手伸到老伯眼前:“老丈,你自己瞧瞧。这麦子颜色发暗,颗粒瘪瘦,还有这没扬净的碎秸——这能叫粮?”
老伯佝偻的背更弯了,声音沙哑破碎:“官爷……今年田里遭了虫,收成本就薄。
这、这已是家里挑出来最好的了……娃他娘病在炕上,就指着这点粮换钱抓药……”
“粮不合格,说破天也没用。”差役将麦粒扔回袋中,语气冷硬,“拉回去。要么换合格的来,要么按律折银补足。”
“官爷!官爷开恩啊!”
老伯扑通一声跪下了,浑浊的老泪滚出眼眶,在尘土脸上冲出沟壑,
“家里实在没有别的粮了,银钱更是……娃他娘的药不能再拖了啊!求您高抬贵手,哪怕……哪怕多扣些折耗也行啊!”
差役别过脸,不再看他,朝后面喊:“下一个!”
老伯跪在尘土里,双手抓着地面,枯瘦的肩膀剧烈颤抖,绝望的呜咽压抑在喉咙里,听得人心头发紧。
树林边,柳时安眼珠子红了,呼吸粗重。他看看那匍匐在地的老伯,又看看差役冷漠的侧脸,胸膛剧烈起伏。
张岳察觉不对,低声道:“柳兄,不可!”
青文也轻轻拉他衣袖。
柳时安猛地甩开两人,霍然站起!
“我忍不了!”他低吼一声,竟直接冲出树林,朝纳粮点奔去!
“柳时安!”陆先生厉喝,但已迟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少年身上。
柳时安跑到老伯身边,先弯腰想扶他,随即抬头瞪向那差役,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差爷!这位老伯已然如此困顿,家中还有病人,便不能通融一二吗?律法不外乎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