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脸上那股近乎狂热的自豪,让黄忠心中一阵刺痛。
他没有回话,只是默默看着关隘上高高飘扬的“太平”大旗。
自从两个月前,朝廷昭告天下,太平道归顺朝廷,成为正统道教。
太平道开始在冀州地界光明正大的肆意发展,整个冀州仿佛成了国中之国。
王二出示了一份盖有特殊印记的木牌后,守关的道徒没有丝毫为难,恭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踏入冀州地界的瞬间,黄忠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与关外那片死寂、荒芜的土地截然不同。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道路两旁,不再是长满杂草的荒地,而是被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田垄。大片大片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无数穿着统一灰色短衣的百姓,正在田间劳作。
没有哀嚎,没有麻木。
只有沉默而有序的忙碌。
“前方是第一个安置点,所有入冀州的流民,都需在此登记。”王二指着远处一个巨大的聚落说道。
车队行至近前,果然被拦了下来。
黄忠坐在马上,冷眼旁观。
数千名新到的流民,正被大量太平道教众引导着,排成一条条长龙。
登记、询问、检查……
每一个环节都井然有序。
一名道徒高声喊道:“识字的,站左边!有力气的青壮,站中间!有手艺的,木匠、铁匠、石匠,到前面来!其他人,带着老人孩子的,在右边排队!”
人群被迅速分流。
青壮年被带向一侧,登记后,便有专门的队伍将他们引向远处的矿场或是建筑工地。
会手艺的工匠则被客气地请到另一边,有专人详细盘问,记录在册。
而剩下的妇女老弱,则被安排着领取热粥和干净的衣物,随后被带往不远处的纺织工坊或是食品工坊。
整个过程,高效得令人瞠目。
在黄忠看来,这哪里是救济?
这分明是最高效的压榨!
是将每一个流民,都按照其利用价值,分门别类,然后精准地嵌入一部庞大的宗教机器中,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
他心中的鄙夷与忌惮更深了。
车队继续前行。
马车行驶的道路,让黄忠再次感到了震惊。
这是一条宽阔、平坦得不像话的道路,路面呈现出一种青灰色,坚硬无比。马车行驶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几辆满载着矿石的四轮牛车,从他们身旁缓缓驶过,速度竟不比寻常的马车慢上多少。
“此乃‘水泥路’,大贤良师亲传的神迹,可保晴雨无阻。”王二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有了它,太行山的物资,三日之内便可运抵冀州各地。”
黄忠沉默不语。
他戎马半生,深知一条如此高效的道路,在军事上意味着什么。
粮草、兵员的调动速度,将提升数倍!
这绝非流寇所能拥有的手笔。
因黄叙需要稳定的环境休养,王二二话不说,便带着他们拐进了一座名为“安民庄”的新建定居点。
放眼望去,一排排样式统一的青砖瓦房规划得整整齐齐,中间的道路同样由水泥铺就,干净整洁。
这哪里是流民的安置点?便是南阳郡的县城,也远没有这般气象。
安顿好儿子后,黄忠借口为儿子寻觅药材,独自走进了庄内的集市。
集市不大,但人来人往,异常热闹。
他很快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里除了通行的五铢钱,还流通着一种纸质的票据,上面印着奇怪的符号和数字。
人们用它来兑换布匹、食盐、农具,甚至是肉食。
“老哥,你这半斤肉,得要20功勋积分,你这还差了点。”肉铺老板对着一个顾客说道。
“嘿,我下个月就能攒够了!我儿子在采石场,这个月表现好,队里奖励了他50积分!晚些我再来买!”
黄忠走进一家食肆。
饭菜很简单,一大碗红薯饭,一碟咸菜,外加一碗飘着几片肉星的菜汤。
可周围的食客,脸上却没有一个带着颠沛流离的愁苦。
他们一边大口扒着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
“听说了吗?西山的水渠马上要挖通了,到时候咱们这片又能多开几万亩地,拓荒积分肯定少不了!”
“那我得赶紧去报名,拓荒给的积分真不少呢!还管吃管住,比以前服徭役可好太多了!”
一个汉子压低了声音,兴奋说道,像是怕别人知道了跟他抢活干一样。
黄忠心中冷笑。
太平道洗脑做的真彻底,挖渠拓荒那都是极苦的活,这些人还抢着干......
他的目光,被墙上的一张红纸吸引。
“传教英雄榜”。
上面用醒目的墨字,罗列着一个个名字。
“王麻子,引荐流民三百二十人,奖励功勋积分1000点,米五斗,‘布道者’勋章一枚。”
“李大胆,引荐流民二百五十人,奖励功勋积分800点……”
榜首的名字后面,甚至还有一行小字:“特许面见地公将军一次,兑换物资无需排队。”
原来如此。
黄忠瞬间明白了。
这套路,与那些在乡间蛊惑人心的邪教何其相似?
用最直接的利益,去诱惑那些走投无路的流民,让他们去发展下线,拉更多的人入伙。
“黄将军,看到了吧?”王二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指着那张榜单,笑道,“只要为太平道做出贡献,就能得到一切。”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当然,像将军您这样的顶尖人才,若肯加入,可直接获授高级身份,起始的功勋积分,就足够您和家人过上最好的生活,无需从底层做起。”
黄忠面无表情地吃着饭,没有回应。
他所见到的这一切“繁荣”与“秩序”,在他眼中,不过是建立在愚民和狂热信仰之上的空中楼阁。
根基不稳,随时可能崩塌。
离开安民庄,车队继续向西,朝着太行山的核心区域前进。
越是深入,黄忠心中的惊骇就越是无以复加。
沿途,一座座巨大的工地拔地而起。
冶铁的工坊黑烟冲天,纺织的工坊机杼声不绝于耳,更有无数人正在险要处修建关隘和壁垒。
那些曾经麻木的流民,此刻却像换了个人。
他们能吃饱饭,能穿暖衣,有了自己的房子,孩子可以免费入学堂。
生活有了最基本的保障,眼中便重新燃起了希望。
每一张充满希望的脸,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黄忠的心上,让他愈发沉重和警惕。
当车队路过一处巨大的山谷时,黄忠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数万名民工,在统一的号令下,正用最原始的工具,开山挖渠,试图将一条河流改道。
山谷间,回荡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声,数万人的力量汇聚在一起,爆发出一种移山填海般的气势。
其组织动员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反贼”该有的范畴。
便是朝廷,想要在短时间内组织起如此规模的工程,也绝无可能!
黄忠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
太平道,绝非流寇。
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目标明确、拥有恐怖动员能力的割据政权。
它对大汉的威胁,远比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想象的,要可怕百倍!
而自己,正带着唯一的儿子,一步步走向这个怪物的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