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汤端上来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掉了漆的搪瓷盆,里面的汤汁浓稠得像是一滩褐色的沼泽,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汤面上漂浮着大块大块不明来源的肉块,还有一些像是内脏碎片的漂浮物,随着热气翻滚,散发出一股混杂着香料、油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膻味的蒸汽。
德雷顿用那个脏兮兮的汤勺敲了敲盆沿,发出“当当”的脆响,像是在宣布一场神圣仪式的开始。
“吃吧,孩子们!这可是我费了心思的!”他脸上挂着那种夸张的、甚至有些慈祥的笑容,眼神却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带着一种期待赞美的贪婪,“这就是胜利的味道!”
除了靡思,每个人面前都分到了一大碗。
维尔默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发出粗鲁的吸溜声,汤汁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油污的工装上。查普·托普用他那双脏手直接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发出怪异的哼哼声。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强尼,也沉默地拿起勺子,大口吞咽着。
在这个疯人院一样的家里,食物,似乎是唯一能让他们暂时安静下来的东西。
而靡思面前,只有一个干硬的黑麦面包,和两个煮得有些裂开的鸡蛋。这是德雷顿最后那一丝作为“主人”的怜悯,或者是为了向泰克斯证明他依然掌控着局面而做出的某种妥协。
“怎么?不喜欢我的手艺?”德雷顿一边撕扯着一块排骨,一边斜眼看着靡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你知道有多少城里人为了这碗汤排队吗?”
靡思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低着头,专注地剥着那个鸡蛋。她的手因为被绑在身后太久而有些麻木,动作很慢,也很笨拙。蛋壳被一点点剥落,露出里面虽然不怎么光滑、但至少看起来干净的蛋白。
“我只是……不太习惯辣味,德雷顿先生。”她轻声说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嫌弃的意思,“而且,医生说我有胃病,只能吃这些。”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再蹩脚不过的谎言。
但在这里,在这个充满了血腥与谎言的屋子里,它听起来却无比合理。甚至带着一种荒谬的真实感。
德雷顿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买账,但他也没再说什么。因为他看到巴布正坐在厨房那个角落的小板凳上,虽然手里抱着那个人皮面具,但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却时不时地往这边瞟。
那种眼神,让德雷顿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靡思把一小块蛋白放进嘴里。
没有任何调味,甚至有点腥。
但当食物滑过干涩的喉咙落进胃里时,那种真实的饱腹感,让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活下来了。至少现在。
“我说,”维尔默突然放下了碗,他用餐巾纸胡乱擦了擦嘴,那一抹油光让他嘴角的伤疤显得更加狰狞,“我们是不是该聊聊正事了?比如……餐后娱乐?”
他的目光再次黏在了靡思身上,像一条湿冷的蛇。
“我已经等不及要看她跑起来的样子了。在这满屋子的破烂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乱窜……那画面一定美极了。”
强尼把勺子重重地摔在碗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是我的。”他盯着维尔默,声音低沉而危险,“你敢碰她一下,我就把你的另一条腿也废了。”
“哦,强尼,别这么小气嘛。”维尔默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他甚至挑衅地把腿伸直,让那个金属支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分享才是美德,不是吗?就像这锅汤……里面的每一块肉,谁知道是从谁身上切下来的?也许是上周那个叫什么的警察?或者是前天那个送披萨的倒霉鬼?大家都在吃,也没见谁说这是‘他的’啊。”
这话一出,原本就压抑的餐桌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德雷顿的脸皮抽动了一下,那是他极力忍耐爆发的前兆。
“闭上你的臭嘴,维尔默!”他咆哮道,“这是家宴!我们在吃饭!你能不能有点教养!”
“教养?”维尔默笑得更疯了,“哈!一个在加油站卖人肉辣酱的厨子跟我谈教养?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眼看两人就要在餐桌上打起来,misi却在这时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她拿起那块黑麦面包,撕下一小块,并没有自己吃,而是……
轻轻地放在了桌边。
就在她座位的旁边。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个动作吸引了。
他们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是在喂狗吗?
但这屋子里早就没有狗了。那条叫“火花”的狗,早就成了他们某顿晚餐的配料。
然而,下一秒,那个巨大的、沉默的身影动了。
巴布从厨房的角落里走了过来。
他走得很慢,地板在他的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来到靡思身边,那双巨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一小块面包。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把它塞进了嘴里。
那块面包对他来说太小了,甚至不够塞牙缝。但他咀嚼得很认真,就像那是什么稀世珍馐。
靡思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极其虚弱、但又极其温柔的微笑。
“还要吗,巴布?”
巴布点了点头。幅度很大,也很用力。
靡思又撕了一块给他。
这一幕,彻底打破了维尔默和强尼之间的剑拔弩张。
这是一种无声的羞辱。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在这个家里,在这个被暴力和疯狂统治的地方,有人用一块干面包,驯服了最凶猛的那头野兽。
泰克斯放下了手里一直把玩的餐刀。他看着靡思,眼底的玩味第一次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忌惮。
“你很特别,靡思。”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真的很特别。”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叫她“小妞”、“那个女人”或者“晚餐”。
他叫了她的名字。
“你不是来这里迷路的小羔羊。”泰克斯站起身,慢慢走到靡思身后。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那是维尔默之前想做却没敢做的事。“你是一只……知道怎么在狼群里找位置的狐狸。”
他俯下身,在misi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里带着烟草和铁锈的味道。
“但是,狐狸小姐,你要知道……就算是最聪明的狐狸,如果忘了自己是猎物,最后也只会被剥了皮,做成围脖。”
靡思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
“我不想当狐狸,泰克斯先生。”她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想回家。”
“家?”泰克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他轻笑了一声,“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靡思。从你走进这扇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别的家了。”
他的手顺着椅背滑下来,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她的手腕。
“只要你乖乖听话……这里的每个人,都会‘爱’你的。”
“爱”这个字,被他说得无比讽刺。
*
地下。
那是一个充满了腐烂气息的世界。
安迪捂着口鼻,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在黑暗狭窄的管道里匍匐前进。
管道壁上全是粘稠的污垢,每一次爬动都会带起令人作呕的滑腻感。
但他不敢停。
上面的声音已经消失很久了。那个恐怖的电锯声,那个女孩的尖叫声,还有那几声枪响。
他必须找到出口。他必须去救她们。
靡思……她还在外面。她说会想办法。但他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那是管道的尽头。一个铁栅栏。
透过栅栏的缝隙,他看到了那个地下室。
那一瞬间,安迪的瞳孔剧烈地收缩,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是地狱。真正的地狱。
天花板上挂满了巨大的铁钩,每一个钩子上都挂着肉块。有的已经风干,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有的还很新鲜,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下面的铁桶里。
而在正中间的一张操作台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
摩根。
他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但他的头皮……被掀开了一半。旁边放着几个还在冒着热气的金属工具,还有一顶五颜六色的、嬉皮士风格的假发。
那个头顶有铁板的怪人(查普·托普)似乎刚刚离开,留下了这一半未完成的“艺术品”。
安迪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恐惧像冰冷的水一样浸透了他的全身。但他不能退缩。
他看到了那扇通往上层的木门。那是唯一的生路。
也是唯一的死路。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头顶传来的脚步声。很重,很沉。
还有说话声。
“……把她带到我的房间去。今晚……我要跟她好好‘聊聊’。”
那是强尼的声音。
安迪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个“她”……是谁?
是艾琳?还是……靡思?
他必须行动了。现在。
*
“饱了吗?”
德雷顿看着盘子里剩下的那一小块面包,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这顿饭吃得太久了。太压抑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种诡异的氛围。
靡思点了点头。
“谢谢款待,德雷顿先生。”
“好了,”泰克斯拍了拍手,像是某种仪式的终结者,“既然吃饱了,那就该分配一下‘房间’了。”
他看着强尼,又看了看维尔默,最后目光落在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查普·托普身上。
“我觉得……”
“我带她去楼上。”强尼直接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靡思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就像你说的,我有优先权。”
维尔默想发作,但看了看泰克斯阴沉的脸色,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像山一样站着的巴布,最终只是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行,你先来。但别把她玩坏了,强尼。我也想听听她的叫声。”
强尼没有理他。他像拖死狗一样把靡思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巴布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吼。
靡思立刻回头,给了他一个眼神。那是一个制止的眼神。
没事的。
那个眼神似乎在说。
巴布犹豫了。他看看靡思,又看看满脸怒容的德雷顿,最终没有再上前。
强尼拽着靡思,走上了那条通往二楼的、漆黑狭窄的楼梯。
每走一步,那木板都在呻吟。
就像是在走向某种未知的审判。
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强尼一脚踹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那是一个充满了霉味和旧报纸味道的房间。墙上贴满了发黄的照片,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剪报。
一张巨大的、带着雕花的旧床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
强尼把misi推进去,然后反手锁上了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背靠着门,死死地盯着靡思。
这一次,没有别人了。
没有维尔默,没有泰克斯,没有那个该死的巴布。
只有他和她。
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串红绳手链。
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块玉石散发着幽冷的光。
“你给了我这个,”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了痛苦、迷恋和疯狂的复杂情绪,“你对我笑。你叫我的名字……”
他一步步逼近,把靡思逼到了床角。
“为什么要骗我?”
他猛地抓起靡思的手,把那串手链强行套回了她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让他们碰你?”他的手指抚过她脖颈上那个维尔默留下的吻痕,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这真脏……靡思,这真脏。”
靡思的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她能感受到强尼身上那种滚烫的、危险的温度。
这不是一个猎人在面对猎物。
这是一个被抛弃的信徒,在面对那个背叛了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