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潇辞官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已然暗流汹涌的朝野间悄然传开,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于他而言,却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他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未曾回京城的寓所收拾行装,便如同一道孤影,径直南下,直奔杭州。
当他风尘仆仆、面容冷峻地出现在杭州府衙时,辛诚正在与沈青棠、秦烈焰商议灾后重建的具体细则。见到不期而至的陈潇,辛诚先是惊讶,随即看到他眼中那几乎凝为实质的冰寒与决绝,心中便是一沉。
挥退左右,只余他们四人在这间曾处理过无数紧急公务的书房内。
“陈兄,你这是……”辛诚起身相迎,语气带着关切。
“辞了。”陈潇言简意赅,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目光扫过辛诚,扫过一旁的沈青棠和秦烈焰,最后定格在辛诚脸上,“我来,只想问你最后一件事。”
辛诚心中了然,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他示意沈青棠和秦烈焰稍安,沉声道:“陈兄请讲。”
陈潇没有迂回,直接亮出了他思考已久的、也是他认为唯一可行的道路:“辛诚,你看这江南惨状,看这朝廷腐朽,看这天下积弊!旧有的体系已经烂到根子里了!修修补补,不过是延缓它的死亡,最终受苦的,还是蝼蚁般的百姓!”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必须推倒重来!用绝对的力量,碾碎这一切阻碍!我已有计划,利用北冥归墟的部分技术和我的知识,改造、制造出足以威慑一切的‘超级火炮’!拥有它,便能强行缔造新秩序,扫清所有腐肉,建立一个高效、公平、由理性与技术主导的新世界!此乃刮骨疗毒,乃必要之恶!”
“必要之恶?”辛诚瞳孔骤缩,断然反驳,“陈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北冥归墟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那种不受控制、足以倾覆山河的力量,本身就是最大的‘恶’!将它握在手中,与郡王何异?今日你以此‘恶’铲除你眼中的‘恶’,他日,谁又来制约持此‘恶’的你?这绝非救世之道,这是通往另一个,甚至更可怕的‘北冥归墟’之路!”
“制约?哈哈!”陈潇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用你那套‘人心之本’、‘至诚之道’来制约吗?辛诚,你太天真了!人心贪婪、愚昧、善变!你教化得过来吗?你看看这江南,若非我提前送来防疫章程,若非沈姑娘力挽狂澜,若非凌云武力护粮,单凭你那套‘诚’道,能救几人?!力量!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带来真正的秩序与和平!”
“力量若无人心约束,便是野兽出笼,祸乱之源!”辛诚也激动起来,踏前一步,目光灼灼,“我的道,或许缓慢,或许无法立竿见影,但它根植于人心,追求的是内在的秩序与和谐,而非外在的暴力压制!制度可以改良,官僚可以整顿,民智可以渐开!这才是长治久安之基!”
“改良?整顿?渐开?”陈潇嗤之以鼻,言语如同刀锋般锐利,“等到你所谓的‘改良’成功,这天下早已轮回了几番乱世,枯骨都能填平江河了!你那是妇人之仁,是拿亿万生灵的苦难,为你那虚无缥缈的‘道’做注脚!”
“陈潇!”辛诚厉声喝断,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在咫尺,气息可闻,“你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可你的方法,本身就是对‘民为邦本’最大的践踏!将苍生命运系于一件凶器之上,视众生为蝼蚁,这难道就是你追求的‘救赎’?!”
“民为国本,我亦有我的救民之道!”陈潇几乎是吼了出来,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长期压抑后彻底爆发的疯狂与固执,“哪怕这条道布满荆棘,哪怕最终需要我自身为之牺牲,这——也是我陈潇的‘诚’!”
当理念的冲突上升到信仰层面,便再无转圜余地。他们都坚信自己掌握着真理,都愿意为自己的信念付出一切,而这恰恰构成了最深刻的悲剧——两条本该并行不悖的道路,在此刻彻底分岔,背道而驰。
“你那是魔道!”辛诚痛心疾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那是迂腐!”陈潇反唇相讥,寸步不让。
激烈的言辞碰撞中,情绪彻底失控。陈潇猛地伸手抓住了辛诚的衣襟,辛诚也下意识地格挡。两人竟从口角之争,瞬间上升到了肢体的推搡!
“住手!”
“陈潇!辛诚!你们冷静点!”
沈青棠和秦烈焰脸色大变,急忙上前劝阻。沈青棠试图分开两人,秦烈焰则直接挡在了辛诚身前,警惕地盯着状若疯狂的陈潇。
“陈书生!你疯了不成!”秦烈焰柳眉倒竖。
被两人强行分开,陈潇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被秦烈焰护在身后、同样气息不稳的辛诚,看着一旁面露忧色的沈青棠,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友人”的温度,也彻底冷却了。
他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袍,眼神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万丈寒渊。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最终的决断,“辛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今日之后,你我……各行其是。”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决绝地走出了书房,走出了杭州府衙,身影融入外面熙攘的街市,仿佛从未出现过。
辛诚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久久无言。沈青棠轻轻扶住他的手臂,眼中满是担忧。秦烈焰则撇了撇嘴,低声道:“这陈书生,钻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良久,辛诚才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让他……先冷静一下吧。或许过些时日,我再……”
他想说“再去劝他”,但话到嘴边,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他知道,这一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争论。陈潇是清醒地、理性地选择了一条他无法认同的道路,并愿意为之背负“恶”名,甚至牺牲。
这场关于“受控的道”与“不受控的术”的激烈辩论,没有赢家,只有一道深可见骨、难以愈合的裂痕,横亘在了曾经并肩作战的两人之间。
理念的冲突,在此刻,化为了无可挽回的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