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局势,在各方努力下,终于如同退潮后的沙滩,虽一片狼藉,却也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瘟疫的阴影散去,主要的匪患和投毒据点被拔除,赈灾通道在凌云等人离开后,由地方卫所和青棠卫共同维持,总算畅通。灾民们开始在被洪水冲刷过的土地上,尝试着重建家园,播种下来自中原的新式作物种子,眼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杭州府衙后院,难得有了片刻安宁。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的芭蕉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沈青棠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安神汤,走进了辛诚的书房。
辛诚正伏案批阅公文,烛光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专注的侧脸。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是沈青棠,脸上自然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青棠,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沈青棠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便离开,而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辛诚,”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月色般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我们……谈谈吧。”
辛诚放下笔,看着她那清丽面容上罕见的凝重之色,心中微微一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是关于……秦姑娘吗?”他主动问道,声音平稳,眼神清澈,并无躲闪。
沈青棠点了点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自北疆归来,尤其是王庭之战后,你与秦姑娘之间……似乎有些不同了。我看得出来,她看你眼神,你看她时的片刻不自然……还有,王庭那次,她是否……”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辛诚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他知道,在沈青棠面前,任何隐瞒都是对她,也是对自己“诚”道的亵渎。他深吸一口气,将王庭之战危急时刻,秦烈焰那不顾一切、烙印般的一吻,以及自己事后内心的困惑与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原原本本,坦然相告。
“我心中待她,与待你自是不同。”辛诚看着沈青棠,目光坦诚而带着深深的歉意,“我对你的心意,源于共历生死,源于灵魂共鸣,深沉如海,从未改变。但对秦姑娘……我亦无法否认,那份炽烈的守护,那份毫无保留的情谊,确在我心中激起了涟漪。我……很困惑,亦觉对你不住。”
他说完,书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沈青棠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心痛吗?自然是有的。哪个女子愿意与旁人分享心爱之人?但她是沈青棠,是经历过家破人亡、在北疆尸山血海中走过、又独自在江南瘟疫里力挽狂澜的沈青棠。
她想起了秦烈焰挡在辛诚身前那悍不畏死的背影,想起了她虽然别扭却始终坚定的护卫,想起了没有她在外的冲锋陷阵,自己在城内的诸多谋划也难以施展。
良久,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通透与……一丝无奈的包容:
“我知你心,亦知烈焰之心。她对你,情真意切,炽烈如火,与我之沉静,确是不同。北疆王庭之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其情可悯。”
她抬起眼眸,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语气带着一种超越世俗的淡然:
“辛诚,你秉持‘至诚之道’,明心见性。既知本心待我未变,又何须过于苛责自身对另一份真情的感受?若心诚,何妨皆诚?”
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辛诚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只是,此事关乎三人,非你我一言可决。需得秦姑娘心意,亦需时间,慢慢磨合。我不愿见你因此内心煎熬,亦不愿见烈焰一片真心无所依归。”
辛诚怔怔地看着她,心中巨震。他没想到沈青棠会如此……豁达与智慧。她没有哭闹,没有指责,而是以一种近乎“医者”的冷静与包容,剖析着这情感的困局,并给出了一个可能的出路。
“青棠,我……”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充满了感激、愧疚与更深的敬爱。
“不必多说。”沈青棠轻轻打断他,“我信你,也信烈焰。此事,暂且如此吧。当务之急,仍是稳定江南,应对郡王。”
她站起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问诊,将安神汤往他面前推了推:“趁热喝了,早些休息。”
她转身离去,背影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清瘦,却也格外挺拔。
辛诚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裂痕因坦诚而显现,却也因这份超越常人的理解与包容,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弥合。前路如何,他不知,但他知道,无论是沈青棠还是秦烈焰,皆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以“诚”相待的良人。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工部衙门。
气氛与江南那略带伤感的宁静截然不同,充满了火药味。
直房内,陈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份被驳回的、关于利用新式材料和结构,在黄河几处险要河段修建永久性分洪堰的详细方案。而坐在上首的工部尚书,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正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道:
“陈侍郎啊,你的这份方案,想法是好的,勇气也可嘉。不过呢,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部里几位老郎中都觉得,此策过于激进,耗费巨大,且与历代治黄方略颇有出入啊。这样,方案先留在部里,待老夫与几位侍郎再细细参详,若确有其可取之处,他日或可融入其他河工奏折之中,联名上奏,届时自有侍郎你的一份功劳在……”
这话语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方案我们收下了,功劳嘛,你就别想了,最多将来在别人的报告里提一下你的名字。
若是往常,陈潇或许还会压下怒火,尝试据理力争。但这一次,不同了。
他刚刚看过南方最新送来的、关于洪水过后民生凋敝、瘟疫虽控但后续恢复艰难的详细报告。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在挣扎!而他,空有解决这些问题、甚至预防未来灾难的技术和能力,却被困在这该死的衙门里,看着这些官僚为了些许功劳、为了不担责任,将他呕心沥血的方案如同废纸般丢弃,甚至还想窃取他的心血!
一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混合着对江南灾民的无力感,对自身遭遇的愤懑,以及对这僵化腐朽体制的彻底绝望,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参详?融入?功劳?”陈潇猛地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他一步步走向那老尚书,“你们除了会抱着几百年前的故纸堆,除了会打着‘祖制’、‘耗资’的旗号阻挠一切新事物,除了会蝇营狗苟地争权夺利、剽窃他人心血,还会做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直房内:
“江南洪水滔天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百姓易子而食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瘟疫横行、尸横遍野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现在,我拿出了能救民水火、能保未来安宁的方案,你们却在这里跟我谈‘从长计议’?谈‘融入奏折’?谈他妈的狗屁功劳?!”
老尚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气势吓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你……你……陈潇!你敢咆哮上官?!反了!反了!”
“上官?你也配?!”陈潇眼中尽是鄙夷与疯狂,积压已久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愤怒词汇,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声音如同寒冰碎裂:
“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傻逼!废物!蛀虫! 除了会吸食民脂民膏,除了会阻碍时代进步,你们一无是处!这大明的江山,就是被你们这群蠢货一点点啃食殆尽的!”
“傻逼”二字再次出现,伴随着“废物”、“蛀虫”等更加直白激烈的词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向那老尚书和一众噤若寒蝉的官员。
那老尚书何曾受过此等辱骂?还是如此闻所未闻、却又明显能感受到极致恶意的词语!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一黑,指着陈潇的手剧烈颤抖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呃”地一声,竟活生生被气得晕厥过去,向后栽倒!
“尚书大人!”
“快!快传太医!”
直房内顿时乱作一团。
陈潇冷冷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看着那被抬下去的老尚书,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彻底的决绝。
他知道,这里,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他与这个时代,与这个腐朽的官僚体系,彻底……闹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象征着帝国工程最高权力、却也是禁锢他理想与才能的牢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