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辛诚几乎放下了所有公务,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陈潇在城郊临时落脚的一处废弃作坊。那里堆满了不知他从何处弄来的金属零件、古怪工具和一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瓶罐,俨然成了他新的“工坊”。
每一次,辛诚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图用往昔的情谊、用现实的利弊、用对苍生的怜悯去唤醒陈潇。他谈及北疆并肩的情义,谈及小草若在绝不希望看到他如此,谈及那“超级火炮”一旦现世可能引发的无边杀孽。
然而,每一次交谈,都毫无例外地演变成了更加激烈的争吵。
陈潇仿佛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一个由冰冷逻辑和绝对目标构筑的堡垒之中,任何情感的叩击、道德的质疑,都被他视为软弱和迂腐,用更加尖锐、更加冷酷的语言反弹回来。他甚至开始详细阐述他构想的“新世界”蓝图——一个没有阶级、没有愚昧、由绝对理性和技术力量统治的、高效却……毫无温度的世界。
沈青棠也尝试过劝说,她以医者的角度,剖析这种极端手段对“人命”本身的践踏。秦烈焰更是直言不讳,骂他走火入魔。甚至连远在草原的阿古娜得知消息后,也快马送来书信,恳求陈潇看在昔日情分上回头是岸。
但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
陈潇的心,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夜晚。
辛诚再次踏着泥泞,来到了那处废弃作坊。雨水瞬间将他浑身浇透,但他毫不在意。作坊内,陈潇正对着一张画满了复杂结构图的油布沉思,跳跃的炉火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陈潇!”辛诚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收手吧!算我求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那条路是深渊!”
陈潇缓缓抬起头,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我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向毁灭!更不能看着你拖着这天下苍生一起陪葬!”辛诚情绪激动地上前,试图去夺他手中的图纸。
“毁灭?陪葬?”陈潇猛地挥开他的手,眼中戾气暴涨,“在你眼里,我所做的一切,就只是毁灭?!辛诚,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积压了半个月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陈潇竟猛地一拳,狠狠砸在了辛诚的脸上!
“砰!”
辛诚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两步,嘴角渗出血丝。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潇。
“陈潇!你干什么!”
“住手!”
紧随其后赶来、守在门外的沈青棠和秦烈焰见状,惊呼着冲了进来。
“别过来!”辛诚却猛地抬手,阻止了她们。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由最初的震惊,逐渐化为一种沉痛的决然。他看着眼前状若疯狂的陈潇,知道言语已尽,情谊已薄。
“好,好,好。”辛诚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低沉,“既然道理讲不通,情分留不住……陈潇,来吧。像个男人一样,打一场!你若赢了,我从此不再阻你!你若输了,就给我停下这疯狂的念头!”
他想起星空下的承诺——“若有一天,我的方法错了……希望你来得及阻止我。”
此刻,他必须履行诺言!
陈潇冷笑一声,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宣泄般的快意:“正合我意!”
两人几乎同时冲出了作坊,冲入了庭院那片泥泞的空地,冲进了倾盆而下的暴雨之中!
雨水瞬间将两人彻底淋透,头发黏在额前,衣衫紧贴身体。没有武器,只有拳头,只有最原始的力量碰撞。
辛诚运转内力,身形灵动,试图以巧破力,更关键的是,他全力催动了“无想心域”,试图如同之前安抚灾民那般,去影响、去抚平陈潇那沸腾的杀意与偏执。
然而,这一次,他失败了。
他的意念如同撞上了一堵密不透风、且布满尖刺的钢铁墙壁!陈潇的精神世界并非混乱失控,而是高度凝聚、冰冷、坚定,充满了某种殉道者般的决绝!他的“诚”,他的信念,已然与这条极端的道路彻底绑定,外力难以撼动分毫!
最可怕的并非疯狂,而是清醒的沉沦。当一个人用全部的理智和意志,选择了自我认定的“正确”之路,哪怕那是万丈深渊,他也将义无反顾。此刻的陈潇,便是如此。
就在辛诚因能力失效而心神微震的刹那,陈潇抓住了破绽!他虽不擅拳脚,但此刻凭借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和超越常人的身体素质,猛地一个冲撞,将辛诚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紧接着,他欺身而上,膝盖死死顶住辛诚的胸口,拳头高高扬起,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淌,滴落在辛诚的脸上。
胜负已分。
沈青棠和秦烈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骇与心痛。
辛诚躺在冰冷的泥泞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胸口的窒息感让他呼吸困难。他看着上方陈潇那在闪电映照下、如同修罗般狰狞而悲怆的脸,放弃了挣扎。
陈潇的拳头,最终没有落下。
他就那样死死地顶着辛诚,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声音在雷声的间隙中,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怆与绝望,嘶吼而出:
“穿越者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时代牺牲!人是斗不过时代的!我本想被他同化,融入它,用我的知识一点点改变它……但我错了!我在这同化的路上,却终究被它排挤,被它抛弃!”
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尽的孤独与不甘:
“小草死了!北疆万千将士死了!江南十万百姓也死了!他们本可以不用死!让我最无法接受的……是我明明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我有知识!我有技术!我可以造出更好的农具,更坚固的水坝,更有效的药物!我可以让这世间少一些悲剧!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拦着我?!为什么这个时代容不下我?!”
他低下头,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辛诚的脸上,目光死死锁住辛诚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辛诚!坚持自己的理念,并为之牺牲,何尝不是一种‘诚’?! 这就是我的道!我的‘诚’!哪怕它不容于世,哪怕它需要我背负万世骂名,哪怕……最终需要我用生命去祭奠!我——不——后——悔!”
话音落下,他猛地松开了辛诚,踉跄着站起身,不再看泥泞中的挚友,也不看门口那两个泪流满面的女子,转身,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重新走回了那间闪烁着昏暗炉火的作坊,走进了他自我选择的、孤独而黑暗的未来。
暴雨依旧滂沱,冲刷着世间的污浊,却仿佛永远也洗不尽这理念分歧带来的、刻骨的悲伤与无奈。
辛诚躺在泥水中,望着黑洞洞的、吞噬了陈潇背影的作坊门口,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悲怆的诘问与宣言,心中一片冰凉。
他终于明白,他未能履行“阻止”的诺言。
因为陈潇,并非失控。
他是清醒地、决绝地,选择了他自己的道路,并愿意为之牺牲一切。
二人的理念,于此雨夜,彻底分道扬镳,再无重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