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从小体弱多病,久治不愈。
直到那天,她无意间在母亲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一个褪色的旧红包。
里面是一缕用红绳仔细扎好的、枯黄纤细的孩童头发,还有一张写着邻居小女儿林晚秋名字与生辰的黄纸。
当晚,她开始梦见一个穿红嫁衣、没有脸的女人,反复朝她伸手,手心向上。
而隔壁早已搬走的林家旧宅,夜夜传来孩童空灵的歌声。
身体逐渐好转的许念,终于明白,自己偷走了别人的命。
现在,债主来讨了。
许念又病了。
这次来势汹汹,低烧缠绵不去,像一层湿冷的薄纱裹着她,白天昏沉,夜里盗汗。止咳糖浆和退烧药轮番上阵,也只换来片刻虚假的清醒。母亲李秀兰守在她床边,眼圈熬得发红,手里那碗黑黢黢的中药冒着苦森森的热气。
“念念,再喝一口,喝了就好了。”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哄劝,也藏着几乎压不住的焦灼。她舀起一勺,吹了又吹,递到许念干裂的唇边。
许念别开脸,鼻腔里全是那股难以形容的苦味,混合着房间里常年不散的、若有若无的陈旧气息。这间老房子,她住了二十三年,每一次病倒,似乎都能闻到更深处木头和灰尘在潮湿空气里缓慢腐朽的味道。
“妈,我真喝不下了。”她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
李秀兰的手顿了顿,碗沿轻轻磕在瓷勺上,发出细微的脆响。她没再勉强,只是默默放下碗,用温毛巾擦拭许念额角的虚汗。动作很轻,指尖却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刮在皮肤上,有些刺痒。
“你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弱……”李秀兰喃喃,目光飘向窗外黑沉沉的夜,那里只有对面邻居家窗户透出的一点昏黄光亮,隔着爬满枯藤的院墙,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小时候,比这凶险的时候多了去了,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会好的。”
许念闭着眼,没吭声。小时候的事,她记不得太多,只有一些断续的画面:永远弥漫的药味,父母深夜压低声音的争吵,还有窗外总也停不下来的、淅淅沥沥的雨。以及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的一部分,总是轻飘飘的,抓不牢这具身体,随时会散在风里。
父亲许建国沉默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暖水瓶。他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深沉得像屋后那口多年不用的老井,然后将暖水瓶放在床头柜上。“少说两句,让孩子休息。”他对妻子说,声音沉闷。
李秀兰擦了擦眼角,起身端起药碗,“我再去把药热热。”
房间重归寂静,只剩下许念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父亲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带上门出去了。走廊里传来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热度又漫了上来,骨头缝里渗出酸疼。许念昏昏沉沉,想喝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杯子,指尖却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那个带锁的老式抽屉钥匙。大概是从母亲衣兜里滑落出来的。
抽屉属于房里那张厚重的老写字台,漆面斑驳,铜锁锈迹暗沉。许念从小就知道它锁着,父母从不许她碰,说里面是些没用的老物件。孩童时偶尔的好奇,总被母亲略显严厉的眼神挡回去。后来病病歪歪,也没了探究的心思。
此刻,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静静躺在掌心,冰凉的温度刺激着她滚烫的皮肤。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穿过老旧窗棂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像什么人在远处哭。
鬼使神差地,她撑起虚软的身体,挪到书桌前。锁孔有些滞涩,拧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抽屉里东西不多,蒙着一层薄灰。几张边缘卷曲的黑白老照片,一本塑料封皮的旧日记本,还有几个同样陈旧的红色绒布首饰盒。许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忽然碰到了一个硬角。
是一个红包。
不是如今市面上常见的鲜艳款式,而是那种很老旧的、纸质偏硬的暗红色,上面的金色印花早已磨损褪色,边角起了毛边,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陈腐气。它夹在一本硬壳笔记本和几封信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许念把它抽了出来。红包没有封口,轻轻一抖,里面的东西滑落掌心。
首先触到的是一缕头发。非常细软,枯黄没有光泽,用一根褪成粉白色的旧红绳,仔仔细细地扎成了一小束。孩童的发丝。
头发下面,垫着一张裁剪不规则的黄裱纸,纸张薄脆,似乎一碰就要碎掉。上面用毛笔写着字,墨迹已有些晕散,但尚可辨认。那是一行生辰八字,以及一个名字:林晚秋。
许念的呼吸猛地一窒。
林晚秋……隔壁林家的小女儿。她比许念小两岁,记忆里是个极安静瘦弱的小姑娘,脸色总是苍白的,很少出来和巷子里的孩子们玩。许念对她最深的印象,是某个夏日午后,她独自坐在林家门槛上,望着巷子口发呆,阳光照在她身上,却好像照不进她那双过分漆黑的眼睛里。
后来,大概在许念十岁左右?林家就突然搬走了,悄无声息。大人们说起,总是含糊其辞,眼神躲闪。再后来,那房子几经转手,听说现在空置着,一直没人长住。
她的头发和生辰……怎么会在这里?藏在母亲锁着的抽屉深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冲散了额头的热度。许念捏着那缕枯发和发脆的黄纸,指尖冰凉。窗外风声更紧了,呼呼地拍打着玻璃,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外面焦急地挠刮。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母亲上楼的脚步声,有些急促。
许念慌忙将头发和黄纸塞回红包,把红包原样放回抽屉深处,胡乱将其他东西拨拉回去盖住,锁上抽屉,钥匙塞回床头。刚做完这一切,李秀兰就端着重新热过的药走了进来。
“怎么坐起来了?”李秀兰看到女儿坐在书桌前,有些诧异。
“想……想找本书看看。”许念垂下眼,声音干涩。
“病成这样看什么书,快躺下。”李秀兰扶她回床,递过药碗。这次许念没有抗拒,接过碗,忍着那令人作呕的苦涩,一口气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液滑入胃中,却暖不了心头漫开的那片冰冷的疑窦。
李秀兰接过空碗,似乎松了口气,仔细替她掖好被角。“睡吧,发了汗就好了。”
灯关了,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丝对面窗户微弱的光,在地上投出模糊扭曲的亮痕。
许念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脑子里全是那缕枯黄的头发,和那个名字——林晚秋。
母亲为何收藏这个?那个红包,那种郑重其事又透着诡异的方式……还有自己这纠缠多年、查不出根由的病……
纷乱的思绪像缠结的水草,将她拖向昏沉的睡眠边缘。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模糊之际,她忽然听见了声音。
不是风声。
是歌声。很轻,很细,飘飘忽忽,仿佛从极远的地方被风吹送而来。一个孩童在哼唱,调子古怪,不成旋律,咿咿呀呀的,听不清歌词,却莫名带着一种空灵悠远的味道,渗着凉意。
许念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歌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穿透墙壁,钻进耳朵里。方向……好像就是隔壁,那栋早已无人居住的林家旧宅。
她僵硬地躺着,不敢动弹。歌声时断时续,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绕上她的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渐渐低下去,消失了。夜色重归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沉重地撞击。
许念猛地用被子蒙住了头,蜷缩起来,一夜无眠。
第二天,烧奇迹般地退了。身上虽然还乏力,但那种沉甸甸压在胸口、令人窒息的不适感减轻了许多。李秀兰喜上眉梢,直说是那剂猛药起了效,又忙着张罗温补的吃食。
许念却感受不到丝毫轻松。昨夜的红包和歌声,像两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里。白昼的光亮非但没有驱散恐惧,反而让那份诡异更清晰地凸显出来。
她试探着问母亲:“妈,我昨晚好像听见……隔壁有小孩在唱歌?”
李秀兰正在淘米的手顿了顿,水声哗啦。“瞎说什么,隔壁早没人住了,空了好多年了。”
“可我听得真真的……”
“准是烧糊涂了,听差了。”李秀兰打断她,语气有些生硬,背对着许念,肩膀的线条显得紧绷,“要不就是野猫叫,夜里声音传得远,听着怪瘆人的。”
许念没再追问,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母亲的反应不对,她在回避。
午后,父母都出门了。许念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边,望向一墙之隔的林家旧宅。那是一座和自家格局相似的老式二层小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黑的砖石。窗户紧闭,玻璃灰蒙蒙的,有的窗格甚至破了,用塑料布潦草地堵着。院子里荒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小径。整栋房子笼罩在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里,与周围偶尔传来人声的生活气息格格不入。
昨夜那空灵的歌声,真的来自这里吗?
一整个白天,许念都有些魂不守舍。脑海里反复出现那缕枯发,那张黄纸,还有母亲躲闪的眼神。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时隐时现,她却不敢去触碰。
到了晚上,她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关了灯,睁着眼,在黑暗里静静等待。
夜深了。万籁俱寂。
然后,那歌声又来了。
和昨夜一样,细细的,幽幽的,从墙壁那边渗透过来。这次,许念屏息凝神,听得更仔细些。调子依然古怪,但隐约能辨出几个重复的音节,咿咿呀呀,像是……像是在模仿戏曲的唱腔?还是某种古老的童谣?
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隔壁,是空的。
除非……
除非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
接下来几天,许念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苍白的脸颊竟透出些许久违的红润,久治不愈的咳嗽也消失了,连走路都觉得脚下有了力气。李秀兰欣喜若狂,许建国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家里沉闷的气氛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只有许念,在感受着身体里涌动的、陌生的“健康”的同时,心却一点点沉入冰窟。这“好转”来得太突兀,太不合常理,与那夜夜准时响起的诡异歌声,还有抽屉里那个秘密的红包,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网。
她开始回避母亲的目光,父亲沉默的关切也让她如坐针毡。家,这个曾经唯一的避风港,此刻每个角落仿佛都藏着窥伺的眼睛,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隔阂。
又过了两日,许念借口散步,走出家门。巷子里阳光尚好,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闲话家常。她状似无意地踱到林家紧闭的院门前。院门是老旧的木门,油漆斑驳,挂着一把锈蚀的大铁锁。她隔着门缝朝里张望,荒草萋萋,寂静无声。
正看着,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皱纹深刻的脸,是巷子口独居的赵阿婆,以知道许多陈年旧事着称。
“念念啊,身子好啦?”赵阿婆眯着眼打量她。
“嗯,好多了,阿婆。”许念应着,指了指林家院子,“这房子……好像一直空着?”
赵阿婆脸上的皱纹动了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可不是嘛,多少年了。老林家……唉,造孽哦。”
“造孽?”许念心一紧。
“他们家那小闺女,叫晚秋的,你记得不?比你小点儿。”赵阿婆咂咂嘴,声音更低了,带着某种讲述隐秘往事的兴奋与悚然,“那孩子,生下来就八字轻,体弱多病,跟个纸片人似的,风一吹就能倒。后来啊,不知怎么的,病越来越重,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人瘦得脱了形。大概……就是你十岁那年?有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
“没了?”许念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是啊,没声没息的就走了。说是急病。可怜哦,才那么点大。”赵阿婆摇着头,“后来没多久,林家两口子就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这房子不吉利,没人敢长住,租出去也总是闹腾,就空到现在。”
许念感觉脚下的地面有些发软。晚秋……死了?在她十岁那年?那她抽屉里晚秋的头发和生辰……
“阿婆,”她喉咙发干,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晚秋……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赵阿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左右看了看,才凑到许念耳边,气息带着老年人的酸腐味:“特别?有啊……巷子里老辈人私下传,说那孩子走得不甘心。有人听见,她走的那晚,这房子里有小孩在哭,还有……像是在唱歌,调子怪得很。后来请了人来做法事,好像才消停点。不过啊……”她顿了顿,“自那以后,但凡身体弱、运势低的人,晚上偶尔还能听见点动静……都说那孩子,还在呢。”
许念僵在原地,一股寒气瞬间冻住了四肢百骸。歌声……夜夜的歌声……
赵阿婆又絮叨了几句,才蹒跚着回屋去了。许念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林家旧宅在她眼中,仿佛一个张着黑洞洞大口的怪物,那荒草是它的毛发,破窗是它的眼睛。
晚秋死了。死在多年前。
而自己“好转”了,夜夜听到她的歌声。
还有那个红包……借命?一个只在最荒诞的乡野怪谈里才听过的词,夹杂着愚昧与残忍的仪式,猛地撞进她的脑海。
她几乎是踉跄着逃回家的。
是夜,许念再度被歌声惊醒。这一次,那声音似乎近了些,不再是隔着墙壁的模糊,倒像是……就在窗外?那不成调的咿呀声,钻进耳朵,带着湿冷的阴气。
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赤脚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对面林家黑黢黢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什么都没有。只有夜风拂过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正想拉上窗帘,眼角的余光却似乎瞥见,林家二楼那扇一直紧闭的、窗户玻璃破裂的房间,窗后……好像有个人影,静静地站着,面朝这边。
许念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定睛看去。那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是错觉吗?
她不敢再看,猛地拉紧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掌心一片汗湿,身体却冷得发抖。
这一夜,她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许念做出了决定。她必须弄清楚。必须再去一次林家旧宅,白天去,仔细看看。那个歌声传来的房间,是否有什么痕迹。
傍晚,趁父母还没回来,她找到了那把藏在工具间的备用钥匙——那是很久以前,林家还没搬走时,留给邻居应急的,后来不知怎么留在了她家。握着冰凉生锈的钥匙,她像是握着一块烙铁。
绕到巷子僻静的角落,面对林家院墙一处低矮的豁口。墙头长着枯草,在暮色里微微摇曳。她咬了咬牙,手脚并用,费力地翻了过去。枯草划过手臂,带起一阵刺痛。
院子里比她隔着门缝看到的更加破败。荒草几乎齐腰深,淹没了所有路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霉菌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旧木头腐烂的气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草丛,走向那栋小楼。
楼门也锁着,但旁边一扇窄窗的玻璃碎了。许念从破洞伸手进去,摸到里面的插销,拨弄了好一会儿,才“咔哒”一声打开。她费力地从狭窄的窗框钻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积着厚厚的灰尘。家具大多蒙着白布,地面上散落着废纸和杂物。空气凝滞,灰尘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光里飞舞。一种被人长久遗忘的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
凭着记忆和昨夜“看”到的方位,她辨认出楼梯的位置,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
二楼更暗,走廊幽深。她朝着大概是歌声传来方向的那个房间走去。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发出滞涩的呻吟。
房间里空荡荡,只有角落堆着些杂物,同样积满灰尘。但靠墙的位置,却放着一张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常干净的,老式梳妆台。
柚木材质,椭圆镜面,边缘雕刻着繁复却已暗淡的花纹。镜面光可鉴人,一丝灰尘也无,与周围形成诡异对比。梳妆台上,放着一把木梳,几样简单的、女孩子用的旧式头饰,还有一个小巧的、上了锁的首饰盒。都像是被精心擦拭过,纤尘不染。
许念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她慢慢走近,镜子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惊惶的脸。就在她目光落在镜中的刹那——镜面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她的影像模糊了,扭曲了。紧接着,另一个影像浮现出来。
一个穿着老旧式样、颜色却鲜红如血的嫁衣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镜中房间同样的位置。那嫁衣红得刺目,样式古怪,像戏服,又像某种冥婚的礼服。女人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的盖头,垂至腰际。
许念猛地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镜中的红嫁衣女人却没有动,依然静静地背对着。
但下一秒,那女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盖头低垂,遮住了面容。可许念却感到,有两道冰冷黏腻的视线,穿透红布,牢牢钉在了自己身上。
然后,女人抬起了手臂。那手臂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肤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手指纤细,指甲却很长。她的手心慢慢向上摊开,直直地伸向镜子外的许念,仿佛在无声地索要着什么。
许念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镜中的女人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唯有那鲜红的嫁衣,颜色仿佛更加浓郁,几乎要滴出血来。
时间像是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几个世纪,那镜中的影像才如同褪色的水墨,渐渐淡去,最终消失,镜面恢复了正常,只映出许念惊骇欲绝的脸和身后破败的房间。
“嗬……嗬……”许念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她连滚爬爬地冲出房间,冲下楼梯,从进来的破窗又翻了出去,一路狂奔,直到撞进自家院门,反手死死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瘫软下去,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那不是梦。她看到了。红嫁衣,伸手索要的女人……是谁?是晚秋吗?她要什么?讨债吗?
许念大病一场。这次的“病”与以往不同,没有发烧咳嗽,只是极度的虚弱、惊悸,夜夜被红嫁衣女人的噩梦惊醒,白天也精神恍惚,眼前时不时闪过那镜中伸手的景象。短短几天,刚刚恢复的一点气色消耗殆尽,人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
李秀兰和许建国急得团团转,中药西药轮番上阵,却毫无起色。许建国眉头锁成了疙瘩,李秀兰背地里偷偷抹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多,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愧疚?
又是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许念冷汗淋漓地坐起,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抹刺目的红。她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没等病死,也要被活活吓死、逼疯。
她赤脚下床,穿过冰冷的走廊,来到父母的卧室门外。里面静悄悄的,但她知道他们也没睡安稳。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李秀兰穿着睡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念念?怎么起来了?”
“妈……”许念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李秀兰脸色一变,下意识想关门,许念却猛地抵住门板,力气大得出奇。
“我看见了!穿着红嫁衣!在隔壁的镜子里!她朝我伸手!”许念几乎是在低吼,眼泪夺眶而出,“还有晚秋!林晚秋!她是不是死了?她的头发为什么在我们家抽屉里?妈!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最后一句质问,耗尽了她的力气,也彻底击垮了李秀兰的心理防线。
李秀兰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五斗橱上,发出一声闷响。许建国也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夫妻两人的脸一片惨白。
长久的死寂。只能听到许念压抑的抽泣和三个人粗重的呼吸。
终于,李秀兰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呜咽起来。“报应……都是报应啊……”
许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他下了床,走到妻子身边,没有扶她,只是也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抱住头。
“念念,”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有些事……本来想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让你知道。”
许念靠在门框上,浑身冰冷,等待着那个她已经猜到、却仍希望不是真的答案。
“你小时候,身体太差了,”许建国慢慢说着,眼睛盯着地板上一处裂纹,“医院跑遍了,偏方用尽了,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可你……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弱。我们怕啊,怕留不住你。”
李秀兰的哭声更大了,充满绝望。
“后来……你外婆临终前,不是,是……是你奶奶,老家来的一个远亲,说是懂些老法子……”许建国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堪的颤抖,“说……说你这情况,是命里缺了根基,要……要找个人‘借’一点,才能立住。”
“借?”许念的声音轻飘飘的。
“对,借……”许建国不敢看女儿的眼睛,“要找八字相合、年纪相仿,但同样体弱、福薄的孩子……用那孩子的贴身之物,最好是胎发,连同生辰,用一种特定的方式‘送’走……就能……就能把那孩子的一部分‘福寿根基’,过渡给你……”
“所以你们选了晚秋。”许念听见自己异常平静地说,仿佛在陈述别人的事,“因为我比她大两岁,因为她也体弱多病,八字‘合适’。”
李秀兰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我们没办法了!念念!看着你那样,我们心都要碎了!那远亲说,只是‘借’一点点,不会要那孩子的命!晚秋身子本来就弱,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许念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说不定她本来就活不长,所以借了也无所谓,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李秀兰慌乱地摇头,却说不出的辩驳的话。
“那个红包……”许念看向父亲。
许建国痛苦地闭了闭眼:“按照那远亲说的,准备了红包,里面放了……放了我们从晚秋枕头上找到的头发,还有打听到的生辰。要放在那孩子枕下至少三晚,然后再取回,藏在家中隐秘处……就算成了。”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我们……偷偷放了。几天后拿回来,一直锁着。没多久,就听说……晚秋病重,没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李秀兰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所以,”许念一字一句,冰冷彻骨,“我的命,是‘借’来的。用晚秋的命‘续’的。”
“不!不是!我们不知道会这样!那远亲只说借一点点……”李秀兰扑过来,想抓住女儿的手,却被许念躲开了。
“那现在呢?”许念的声音带着一种空洞的嘲讽,“我现在又好起来了,是不是借成功了?可为什么我会看见那些东西?听见歌声?晚秋她……是不是回来讨债了?”
李秀兰和许建国面色如土,无言以对。
“讨债……”许建国喃喃重复,猛地看向女儿,“念念,那镜子里的……真是……”
许念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
原来如此。所有的体弱,所有的好转,所有的诡异……都找到了源头。
她偷了别人的命。
现在,债主找上门了。穿着红嫁衣,夜夜歌唱,伸手讨要。
接下来的日子,许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不敢多问,送来的饭菜也几乎没动。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比以往任何一次病重时都要糟糕。那是一种从内里透出的衰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点点抽走,连带着她的生气、精神,一起流逝。
红嫁衣女人的幻象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再局限于梦中或那面镜子。有时在窗户玻璃的反光里,有时在盛水的碗底,有时甚至就在她床边的阴影中——那抹刺目的红,那个手心向上、沉默索要的姿势。
夜夜的歌声也从未间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咿咿呀呀,空灵幽怨,仿佛就贴在耳边哼唱。
许念知道,她快没有时间了。晚秋等不及了。
一个念头,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反而渐渐清晰、坚定起来。她要还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带着偷窃的罪孽被拖走。
从哪里借的,就还到哪里去。
深夜,父母房间早已没了动静。许念挣扎着爬起来,从抽屉深处取出那个暗红色的旧红包。枯黄的头发,脆薄的黄纸。她又找出针线,忍着指尖的颤抖,将红包开口仔仔细细地缝死。
然后,她揣着这个小小的、却重如千斤的红包,悄悄打开房门,走进寒冷的夜色里。
翻过院墙,再次踏入林家荒芜的院子。今夜无月,星光黯淡,老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黑洞洞的窗口是它窥伺的眼睛。夜风吹过荒草,声音如同呜咽。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那扇破窗,钻了进去。屋内比上次更冷,空气凝滞污浊,灰尘味混合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她没有开灯,也不敢开,只是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摸索着走上二楼。
那个房间的门依旧虚掩。她推开门。
梳妆台还在原地,镜面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幽幽的、冰冷的光泽。房间里似乎更干净了些,那些蒙尘的杂物仿佛被挪动过。
许念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走到梳妆台前,将那个缝死的红包,轻轻放在了台面上,就放在那把木梳旁边。
“晚秋……”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对着那面冰冷的镜子,用尽力气发出声音,嘶哑干裂,“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还给你……都还给你……”
话音落下,房间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突然,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那个一直锁着的、小巧的首饰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锁,自己开了。
盒盖缓缓地、无声地向上掀开一条缝。
许念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盒盖完全打开了。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见,首饰盒里垫着褪色的红绒布,上面空空如也,只有盒底,似乎平放着一张不大的纸片。
像是……一张照片?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去看一眼。只看一眼。看清楚,到底是什么。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探向首饰盒,捏住了那张照片的一角,轻轻抽了出来。
触手是一种老式相纸特有的光滑又略带涩感的质地。她将照片举到眼前,极力辨认。
是一张黑白半身照,有些模糊,边角磨损。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大约七八岁年纪,穿着旧式的小褂,梳着两条细细的辫子。她对着镜头,却没有笑,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睛很大,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看着画面外,眼神空洞,又似乎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幽冷。
是林晚秋。小时候的林晚秋。
许念的呼吸停滞了。她看着照片上那双眼睛,仿佛那双眼睛也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就在这时——
“砰!”
房间的门,在她身后,猛地关上了!声音在寂静中格外震耳。
许念骇然转身,扑到门边,用力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像是从外面被锁死了,或者……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砰!砰!砰!”
不是敲门声。是拍门声。从门板外面传来,一下,又一下,缓慢,沉重,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腻感,仿佛拍打的不是木头,而是……浸透了水的皮肉。
与此同时,梳妆台的椭圆镜面,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反射的光。是镜面本身在发光。一种幽绿、黯淡、如同坟地鬼火般的光芒,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惨绿阴森的色调。
镜中,不再是许念自己的镜像。
那穿着血红嫁衣的女人,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她没有背对,也没有完全正对。她侧身站着,盖头低垂,只能看到下颌一点青白的皮肤。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似乎想要“看”向镜子外的许念。
那鲜红的盖头,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拍门声还在继续,砰,砰,砰,不疾不徐,敲打在许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镜中的红影越来越清晰,转头的动作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诡异力量。
许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去,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林晚秋的照片。幽绿的光笼罩着她,映出她惨白如纸、布满惊骇的脸。
逃不掉了。
镜中的女人,盖头之下,是否有一双和照片上一样的、漆黑空洞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门外的拍击声,忽然停了。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细细的,幽幽的,贴着门缝钻了进来,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轻轻哼唱着那诡异的调子:
“咿呀……拿回来……都拿回来……”
许念瞳孔紧缩,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就在这时,楼下远处,隐约传来了母亲李秀兰焦急而模糊的呼唤,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念念——念念你在哪儿——快回来——”
那呼唤声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微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许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再也打不开的房门,听着门外那冰冷稚嫩的哼唱,感受着镜中红影无声的迫近,和掌心照片那刺骨的冰凉。
幽绿的光,越来越盛,渐渐吞没了梳妆台,吞没了桌椅的轮廓,吞没了门板的纹理,也一点点,淹没了她僵坐在门后的、颤抖的身影。
母亲的呼唤,还在遥远的地方,断断续续,渐渐听不清了。
只剩下那哼唱声,和镜中无声转来的、盖着红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