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深山里,雾气永远像一层洗不掉的污渍,黏在林木和崖壁之间。陈默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在黄昏时分到达这座荒废多年的赶尸客栈时,心中已生出退意。
客栈名为“轮回栈”,木制招牌在风中发出吱呀声响,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落。两层高的木楼歪斜地立在山道旁,墙皮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木纹,像干涸的血迹。若不是地图明确标识这里是前往苗寨的必经之路,陈默绝不会在此停留。
“活人住店,亡者打尖。”
推门时,陈默看见门楣上刻着这八个字,字迹已模糊不清。他皱皱眉,只当是旧时赶尸客栈的习俗标语,没往心里去。
客栈内昏暗得如同地窖,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是诡异的青绿色。柜台后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深灰色长衫,正低头拨弄着算盘。陈默走近时,他才缓缓抬头。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五官平板得像是画上去的,唯有眼睛异常漆黑,看不到瞳孔。
“住店?”声音干涩得像两张砂纸摩擦。
“是,一晚。”陈默递过身份证。
掌柜看也不看,从抽屉里摸出一本泛黄账簿,用毛笔在上面记了几笔。“楼上左转第二间。入夜后莫要出门,听到任何动静不要理会,明早鸡鸣即走。”
陈默接过一把铜钥匙,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他道了声谢,转身上楼。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
房间比想象中干净,只是有股挥之不散的霉味,混合着某种陈默说不出的气味——像是草药,又像是腐朽的草木。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山水画,画中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支送葬队伍在山道上蜿蜒。
窗外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陈默简单吃了些干粮,打算早些休息。刚躺下不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铃声,清脆而诡异,不似寻常铃铛。紧接着,是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整齐得令人不安。
陈默屏住呼吸,轻轻挪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走廊尽头,掌柜提着一盏白灯笼,正引领着什么东西上楼。借着微弱的光,陈默看见几个僵硬的人影,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脸上都贴着黄符纸,遮住了五官。它们穿着样式各异的衣服,有的甚至看得出是现代装束,只是破旧不堪。
赶尸。陈默心里一紧,想起曾听过的湘西传说。原来这客栈还在运作。
那一行“人”停在隔壁房间门口。掌柜推开门,铃声一变,那些东西便鱼贯而入。门关上后,走廊恢复了死寂。
陈默退回床上,心脏狂跳。理智告诉他该立刻离开,但窗外浓重的夜色和深山里的危险让他却步。他安慰自己,天亮就走,一夜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迷迷糊糊将要睡着,却被一阵细微的刮擦声惊醒。声音来自隔壁,像是指甲在木头上抓挠。接着,是低低的呻吟,不似人声。
他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直钻进脑海。然后,他听到了说话声。
“……疼……好疼……”
“回家……我要回家……”
“谁偷了我的脸……我的脸……”
陈默浑身冰凉,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那些破碎的语句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才渐渐平息。他刚要松口气,自己房间的门把手,突然缓缓转动起来。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黑暗中,陈默看到一只灰白的手搭在门框上,指甲又长又黑。他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
鬼压床。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睡眠瘫痪症。可那只手如此真实,接着,一张脸从门缝中探了进来。
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蠕动的肉色。
陈默猛地闭上眼睛,心里拼命念着儿时奶奶教的佛号。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重新睁眼时,门已关上,仿佛一切只是噩梦。
他再不敢合眼,直坐到窗外泛起鱼肚白。第一声鸡鸣响起时,陈默如蒙大赦,抓起背包冲下楼。
掌柜依然坐在柜台后,仿佛一夜未动。陈默匆匆结账,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栈。
山道蜿蜒向上,晨雾浓得化不开。陈默走了约莫半小时,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几次回头,只有茫茫白雾。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陈默拿出地图和指南针,却惊讶地发现两者指示的方向完全相反。他犹豫片刻,选择了左边那条看起来更宽敞的路。
又走了半小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轮回客栈,又出现在他面前。
陈默站在原地,浑身冰凉。这不可能,他明明是向上走的,怎么会回到原点?他不信邪,转身往回走,决定选择另一条路。
一小时后,客栈第三次出现在视野中。
这一次,陈默注意到客栈有些不同,招牌似乎新了一些,墙皮剥落也没那么严重。他心跳如鼓,走近些,发现门口挂着的灯笼是红色的,而他昨夜看到的是白色。
“客人回来了?”掌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陈默猛地转身,掌柜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什么。
“我……我迷路了。”陈默干涩地说。
“山里有雾,常有人走失。”掌柜淡淡道,“既然回来了,就再住一晚吧。今日房费免了。”
陈默想拒绝,但天色渐晚,深山里的夜晚比客栈更可怕。他只得硬着头皮再次走进轮回客栈。
这一次,掌柜给了他楼上右转第一间的钥匙。房间与昨夜那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墙上挂的画不同——这幅画中,一个旅人背影在荒山独行,远处客栈隐约可见。
入夜后,铃声再次响起。
陈默这次没敢偷看,但那些声音却更加清晰。他听到掌柜在走廊里低声念着什么,像是某种咒文。接着,隔壁房间传来重物拖拽的声音,还有液体滴落的“滴答”声。
午夜时分,陈默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客官,需要热水吗?”是店小二的声音,尖细得不自然。
“不用。”陈默尽量让声音平稳。
“那需要别的服务吗?本栈服务周到,包您满意。”店小二没有离开的意思。
陈默突然想起民间传说——鬼怪需得人同意,才能进入房间。他紧闭嘴巴,不再回应。
门外沉默片刻,传来低低的笑声,逐渐远去。
陈默松口气,却听见窗户那边有动静。他缓缓转头,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扭曲的人影,正朝里窥视。人影的脖子似乎断了,头歪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
“看见你了……”嘶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陈默猛地拉过被子蒙住头,浑身发抖。这一夜格外漫长,他在恐惧与疲倦的拉锯中,终于在天亮前昏睡过去。
醒来时,阳光透过窗纸,在房中投下斑驳光影。陈默恍惚间,几乎要以为昨夜又是一场噩梦。但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浅浅的抓痕,不疼,但真实存在。
下楼时,掌柜正在柜台后打算盘。陈默注意到,他今天穿着深蓝色长衫,而昨日是灰色。
“掌柜,请问下山的路到底怎么走?”陈默问。
掌柜头也不抬:“今日不宜下山。雾大,易迷路。”
“我必须走。”陈默坚持。
掌柜终于抬起头,漆黑的眼珠盯着陈默:“客人,你已付了三天房费。”
“我只住了两晚,而且你说今天免费。”陈默感到一阵不安。
“第一天,你付了三晚的钱。”掌柜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账簿,翻到某一页,推到陈默面前。
陈默低头看去,只见泛黄的纸页上,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后面跟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计数。最让他心惊的是,日期栏里写着的,竟然是三天前的日子。
“这不可能……”陈默喃喃道。
“白纸黑字。”掌柜收回账簿,“今晚子时,本栈有重要客人,还请客官留在房中,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陈默想争辩,但看到掌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话堵在喉咙里。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背包和口袋,想找出任何异常。
在钱包夹层里,他摸到了一张陌生的纸条。纸质粗糙,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
“别相信他。账本是假的。今夜子时,去地下室。”
没有落款,字迹潦草,像在极度匆忙中写下。陈默的心跳加速,他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汗水将字迹晕开些许。
这一天,陈默在客栈内外小心探查。他发现后院有一口被封死的古井,井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客栈一层除了大堂、厨房和掌柜的起居室,似乎没有其他房间。但根据建筑结构,应该有个地下室才对。
黄昏时,陈默假装散步,绕到客栈侧面。在一片荒草丛中,他发现了一扇几乎与地面齐平的生锈铁门,门上挂着沉重的锁链。
就是这里了。
夜幕再次降临。陈默提前和衣躺下,假装入睡。子时将近时,楼下传来不同以往的动静——不止一队赶尸人,似乎有好几队同时到达。铃声、脚步声、低语声混杂在一起,异常喧闹。
陈默轻轻打开房门,走廊空无一人。他蹑手蹑脚地下楼,发现大堂里站着十几个“客人”,全都背对着他,僵硬地立在那里。掌柜背对着楼梯,正和几个穿着黑袍的人说话,那些人脸上都戴着木质面具。
“今年数量少了。”一个黑袍人说,声音低沉沙哑。
“山外路多了,走这条道的少了。”掌柜回答,“不过今晚有个特别的,阳气很足,应该能补上缺口。”
陈默屏住呼吸,悄悄溜向后门。他来到那扇铁门前,发现锁链只是虚挂着,一拉就开。铁门异常沉重,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他侧身挤进门内,顺着陡峭的石阶向下。地下室比想象中深,走了约二三十级台阶才到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香料的气味,令人作呕。
陈默打开手机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墙壁上画满了红色符文。房间中央是一个石台,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形物体。四周散落着各种奇怪的工具——铜铃、符纸、桃木剑,还有一些陈默认不出的法器。
最让陈默心惊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十幅画像。每幅画上都画着一个人,下面标注着名字和日期。他走近细看,发现其中几幅画里的人,竟然是昨夜那些“客人”。
而在房间一角,堆着一些衣物和背包,有些看起来还很新。陈默看见一个和自己同款的登山包,他颤抖着打开,里面有一本护照,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子,笑容灿烂。护照签发日期是三个月前。
脚步声从楼梯上方传来。
陈默慌忙关掉手电筒,躲到石台后面。地下室的灯被点亮,两个人走了下来,是掌柜和一个黑袍人。
“时辰到了。”黑袍人说。
“这次应该能成功。”掌柜的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激动,“三年了,终于找到一个命格这么契合的。”
“别忘了约定,人归你,‘影子’归我们。”
“自然。”
陈默从石台后窥视,看见掌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偶,上面贴着一张黄符,写着生辰八字。黑袍人则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镜面模糊不清。
“开始吧。”
掌柜将布偶放在石台上那“人”的胸口,开始念诵咒文。黑袍人摇晃铜镜,镜面逐渐泛起涟漪。石台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呻吟。
陈默捂住嘴,强忍着不叫出声。他终于看清,石台上躺着的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连背包都相同。只是那人的脸模糊不清,像是蒙了一层雾。
随着咒文声越来越急,石台上的人形逐渐清晰。陈默看到了自己的脸——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如同死人。
而布偶上的符纸,正慢慢渗出血色。
陈默再也忍不住,从藏身处冲了出来:“住手!”
掌柜和黑袍人同时转身,脸上没有惊讶,反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掌柜说,“正好,省得我去请。”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干什么?”陈默后退一步,手摸到口袋里唯一的“武器”,一把小型折叠刀。
“我们?”黑袍人轻笑,“我们是守门人。至于这里,是轮回栈,专门为像你这样迷路的人准备的驿站。”
“我不是迷路,我是被你们困在这里的!”陈默大声说,试图掩盖内心的恐惧。
掌柜摇摇头:“不,你已经死了,陈默。三天前,你在山上失足坠落。只是你自己不愿意接受,魂魄不散,才找到了这里。”
“胡说!我还活着,我能感觉到疼痛,我在呼吸!”陈默喊道,但心底有个冰冷的声音在问:那你怎么解释这三天的诡异?那你怎么解释永远走不出去的山路?
黑袍人举起铜镜,对准陈默:“自己看吧。”
陈默看向镜面,起初什么也没有,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浑身是血,躺在山崖下,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而他身边,站着一个人,正弯腰查看他的尸体。
那个人,长着和掌柜一模一样的脸。
“不……”陈默腿一软,跪倒在地。
“你的肉身已毁,但魂魄强韧,正是最好的材料。”掌柜向他走来,“留下来吧,成为轮回栈的一部分。这里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客人’,我们从不真正死去,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
“那他们呢?”陈默指着墙上的画像,“那些被你困住的魂魄?”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掌柜平静地说,“有些成了客栈的‘员工’,有些成了‘客人’,有些……成了材料。但你不同,陈默,你很特别。你的命格至阳,正好能补全客栈的阵法缺陷。有了你,这里就能真正独立于阴阳之外,成为一个永恒的中间站。”
黑袍人补充道:“届时,生者可以来此向亡者问询,亡者可以暂留于此了却心愿。而你我,将成为这里的主宰,不受生死束缚。”
陈默突然明白了。所谓的赶尸客栈,不过是个幌子。这里真正做的,是捕捉那些将死未死、魂魄离体的“中间人”,利用他们维持一个介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空间。而掌柜和黑袍人,是这里的操纵者,或许他们自己也曾经是“客人”。
“如果我拒绝呢?”陈默挣扎着站起来。
掌柜叹了口气:“那就只能让你彻底消散了。可惜,这么合适的命格,百年难遇。”
黑袍人摇动铜镜,镜中射出惨白的光,照在陈默身上。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仿佛连思维都要冻结。石台上那个“陈默”却动了起来,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转头看向他。
两个陈默对视着,一个鲜活恐惧,一个空洞冰冷。
“你看,你的‘影子’已经准备好了。”掌柜说,“它会取代你回到人间,继续你的生活。而你会留下来,成为轮回栈的一部分。很公平,不是吗?”
陈默突然想起口袋里的纸条。他猛地掏出折叠刀,不是冲向掌柜或黑袍人,而是刺向石台上那个“自己”。
“不!”掌柜惊呼。
刀刃刺入“影子”的胸口,没有流血,只有一股黑烟冒出。那“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溶解。整个地下室剧烈震动,墙上的符文闪烁不定。
“你干了什么?!”黑袍人怒吼,铜镜从他手中跌落,碎裂。
陈默转身冲向楼梯。掌柜想要阻拦,但地面突然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那些手来自地下,仿佛地狱的亡灵被惊动了。
“阵法破了……被囚禁的魂魄要反噬了……”掌柜惊恐地看着四周。
陈默不顾一切地向上跑,身后传来惨叫声和崩塌声。他冲出门外,发现客栈正在发生变化——墙壁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门窗扭曲变形,仿佛整栋建筑都有了生命。
那些原本立在大堂的“客人”们,纷纷转身,看向陈默。他们的脸开始变化,有的腐烂,有的苍白,有的根本没有五官。但他们都没有攻击,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化作青烟消散了。
陈默跑出客栈,头也不回地冲进夜色。这一次,山路似乎有了变化,他不再绕圈子,而是不断向下。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出现了点点灯光,是一个小村庄。
村口,一个老人提着灯笼,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你从山上下来的?”老人打量着他,眼神复杂。
陈默气喘吁吁地点头。
“看到轮回栈了吗?”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老人叹了口气:“能活着出来,是你的造化。那地方……唉,几十年了,总有人不信邪非要走那条路。进去的,没几个能出来。”
“那客栈到底是什么?”陈默问。
老人摇摇头:“说不清。老辈人说,那里本是个正经赶尸客栈,后来掌柜的妻儿意外身亡,他就疯了,研究邪术想复活家人。不知怎么的,真让他搞出了名堂,客栈就成了阴阳之间的缝隙,专门困住迷途的魂魄。”
“那现在呢?客栈怎么样了?”
“不知道。每隔些年,客栈就会‘活’过来一阵子,诱捕路人。然后又会沉寂。但这次……”老人看着陈默,“你身上有那里的气息,但又有些不同。你做了什么?”
陈默想起地下室那一幕,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离开。”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就好。但记住,有些地方,一旦踏入,就永远留下了印记。轮回栈的事,还没完。”
陈默在村里借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乘车离开了湘西。回到城市后,他试图恢复正常生活,但总有些不对劲。
镜中的自己,偶尔会有瞬间的模糊。夜里做梦,总听见铃声。有时走在人群中,会突然闻到那股熟悉的霉味和草药味。
一个月后的雨夜,陈默加班回家,在公寓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深灰色长衫,瘦削,提着一盏白灯笼。
掌柜抬起头,那张平板脸上,嘴角缓缓上扬。
“客官,您的账,还没结清。”
陈默转身就跑,却发现周围街道不知何时已变成荒芜山道,浓雾弥漫。前方,轮回客栈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门楣上八个字在灯笼照耀下格外清晰:
“活人住店,亡者打尖。”
门缓缓打开,里面传来无数细碎的声音,仿佛有许多人在低语。
“欢迎回来……”
陈默一步步后退,却撞到了什么人。他回头,看见黑袍人站在身后,木质面具下的眼睛闪着幽光。
“这次,不会让你再跑了。”
陈默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又是梦吗?他松了口气,起身走向卫生间,准备洗漱。
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他打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清醒一些。
当他再次抬头时,镜中的影像没有同步。
那个“陈默”正缓缓转头,看向真正的他,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水龙头里流出的不再是清水,而是暗红色、粘稠的液体,带着熟悉的腐臭味。
房间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道水渍,渐渐组成一行行扭曲的字迹:
“三日之期已到”
“魂归此处”
“轮回不止”
陈默冲向房门,拼命转动把手,但门纹丝不动。窗外的城市景象开始扭曲变形,高楼大厦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湘西的荒山和浓雾。
敲门声响起,不急不缓,三下一顿。
“客官,该打尖了。”
这一次,门外传来的,是他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