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站在会议室门外几米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没有等待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完全开启,身体已然转向,沿着来时的走廊,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走廊顶灯明亮,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但他没有走向电梯间——那里太显眼,也容易被堵截——而是敏捷地拐进了西侧一个不起眼的安全出口。
沉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大部分光线。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幽绿的光芒,以及他自己清晰的、一下一下敲击在水泥台阶上的脚步声在空洞地回荡。
他知道,刚才会议室里那场短暂的胜利,绝非终点。
郑天豪那样的人,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输掉一场谈判,损失的可能只是金钱或时间;但输掉对市一院外科中心这个关键枢纽的控制权,对他背后的整个计划而言,无异于被扼住了咽喉。对方眼中最后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的愤怒或挫败,而是更危险、更原始的杀意。这种人,一旦感到失控,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必须提前防备。
快步下到一楼,他没有选择人多的正门,而是从平时少有人走的侧门闪了出去。夜色已深,晚风带着料峭的寒意,扑面而来。他没有叫车,也没有联系任何人,只是竖起白大褂的领子,转身拐进了医院后面那条名为“梧桐里”的老旧巷子。
这条路僻静,年久失修的路灯半数不亮,光线昏暗,但巷子岔路多,地形复杂,且早年安装的监控探头大多损坏或覆盖不全,形成了许多观察死角。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可以更好地感知身后是否有人尾随。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四周每一丝异常的响动——远处主街的车流声、居民楼里隐约的电视声、野猫掠过墙头的窸窣……以及,身后约二十米外,那若有若无、却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的、不止一人的脚步声。
走到梧桐里与江城西街交界的t字岔口时,他停了下来,假装低头看手机。眼角余光瞥见,三条黑影如同幽灵般,从右侧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闪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他前方的去路和左右两侧可能的逃逸方向。
三个人,都穿着深色、便于行动的夹克或运动服,脸上戴着统一的黑色口罩,只露出冰冷的眼睛。领头那人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站姿微微有些外八字,双手自然下垂,但手指虚握成拳,显然保持着随时可以发力的状态。
“齐医生。”领头那人开口,声音经过刻意压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我们老板托我给你带句话:医院那些事,你最好识相点,别再往里掺和。”
齐砚舟站在原地,身体微微侧转,将正面受敌面积减到最小,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短短三秒内,他已经将对方三人的站位、彼此间的空隙、手的摆放姿势、身体重心的偏向,以及周围可利用的障碍物(一个歪斜的垃圾桶,半截断裂的砖墙),全部刻入脑海。他闭了一下眼睛。
预演能力,无声启动。
大脑如同高速计算机,瞬间构建出接下来五秒内最可能发生的冲突模型:左边那个身材相对瘦削的会率先动手,攻击路线是从斜下方挥拳上撩,目标锁定他的下颌,意图造成瞬间眩晕;右边那个敦实些的会同步卡位,封锁他向右侧闪避或后退的空间;而中间那个领头的、重心最稳的主攻手,右手一直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大概率藏着某种短小、便于隐蔽的钝器,会在同伴牵制后发动致命一击。
画面清晰,逻辑成立。
他倏地睁开眼,在左边那人肩膀肌肉刚刚绷紧、拳头尚未完全挥出的瞬间,身体如同条件反射般向左前方踏出半步,不是直线后退,而是一个微妙的侧向滑步。
“呼!”
左边那人的拳头果然带着风声擦着他的右侧脸颊掠过,距离皮肤不过寸许。力量不小,但齐砚舟的预判让他堪堪避开。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右边那人如预演中一样,闷声不响地合身撞了上来,粗壮的肩膀狠狠顶向他的肋部,试图将他撞向中间那个领头者!
撞击的力道让齐砚舟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中间踉跄了一步。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失衡瞬间,领头者动了!藏在身后的右手闪电般挥出,手中果然握着一截裹着布条的短棍状物体,带着一股恶风,精准狠辣地一肘砸向齐砚舟的左肩胛骨位置!
“砰!”
结结实实的撞击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响起。
左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瞬间被一片生理性的白光覆盖,剧烈的疼痛让齐砚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渗出。
但他没倒。
多年的手术台历练,锻造了他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和对身体极限的控制力。借着被撞击后前冲的惯性,他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右臂如同铁箍般向后一捞,精准地抓住了领头者尚未完全收回的右手手腕,五指骤然发力,反向狠狠一拧!
“啊——!”领头者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关节受制的剧痛让他半边身体顿时泄力,膝盖不受控制地一软。
齐砚舟顺势向前半步,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将他向下压去,同时右膝抬起,重重顶住对方的后腰,将其死死按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谁派你们来的?”齐砚舟的声音因为疼痛和发力而有些喘息,但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另外两人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医生竟有如此利落的反击手段,一时间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被按在地上的领头者挣扎着,却因要害被制,难以发力,只是发出含糊的怒骂。
齐砚舟手上加力,对方又是一声闷哼。
就在这时,右边那个敦实的男人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根尺许长的空心铁管,抡圆了胳膊,朝着齐砚舟的后脑狠狠砸来!这一下若是砸实,非死即残。
预演的画面再次闪过!齐砚舟甚至没有回头,几乎是凭直觉猛地向下一低头,身体蜷缩。
“呼——!”
铁管带着凄厉的风声,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几根发丝被劲风切断,飘落下来。
躲过致命一击的同时,齐砚舟右脚如毒蝎摆尾,向后猛地蹬出,狠狠踹在持棍者的膝弯处!
“呃!”敦实男人吃痛,身体一歪,铁管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齐砚舟趁机手臂发力,将地上被制住的领头者猛地向旁边一拽,当成临时盾牌,挡在自己和另一名尚在犹豫的打手之间。
剩下的那人见同伴一个被制,一个被打退,凶器也落了地,脸上终于露出惧色,握着拳头,却不敢再上前。
“最后一次问,”齐砚舟喘息着,左肩的疼痛如同火烧,但他强行稳住声音,“谁,指使的你们?”
地上的人紧咬牙关,另外两人眼神闪烁,依旧没人开口。
齐砚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他左手艰难地从白大褂口袋中摸出手机,拇指划开屏幕,准备直接报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拨号键的刹那——
“嘭!”
被他压在膝下的领头者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头颅向后狠狠一顶,重重撞在齐砚舟的腹部!
一阵翻江倒海的钝痛传来,齐砚舟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手上的力道也随之一松。
领头者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机会,如同泥鳅般猛地翻滚脱身,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朝着巷子深处漆黑一片的杂物堆后跑去,脚步声杂乱而仓促,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其中一个在慌乱逃跑时,口袋里似乎掉出了什么东西,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齐砚舟没有去追。他左手捂着腹部,靠在冰凉的砖墙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和腹部的剧痛。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
足足过了一两分钟,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他慢慢直起身,目光落在地上那个深棕色的、巴掌大小的皮质折叠钱包上。
他弯腰,用没受伤的右手捡了起来。打开,里面没有身份证,只有几张零散的钞票,以及一张制作精良、质感特殊的黑色磨砂会员卡。
卡片正面,烫金的字体印着:「振虎国际会所 · 铂金会员」。背面,除了一个400开头的客服热线外,还用极小的激光字体,印着一串看似毫无规律的数字——像是一个内部联络号码。
齐砚舟眼神一凝,将这张卡小心地取出,放进了白大褂内侧贴胸的口袋里。
左肩的疼痛依旧火辣辣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冲动的威胁或恐吓。
这是冲着他齐砚舟本人来的,目标明确,下手狠辣。目的不是警告,而是让他彻底闭嘴。
那三个人的动作虽然凶狠,但配合明显生疏,攻击节奏也不够连贯,更像是临时拼凑、拿钱办事的街头打手,而非训练有素的专业保镖或安保人员。但他们能精准地知道他会走这条僻静的小路,并且提前埋伏……这说明,他今天的行踪,很可能早就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郑天豪离开会议室时,那明显加快、甚至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已经暴露了他情绪的失控。而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失控,往往不会选择更复杂的阴谋,而是倾向于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来重新夺回控制权,消除眼前的障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另一个口袋,指尖触碰到那颗皱巴巴的奶糖。糖纸已经彻底被汗水浸湿揉烂,糖块恐怕也化了。但他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去品尝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意。
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不是回家,而是返回市一院。值班室的急救箱里有常用的消毒药品和绷带,他必须尽快处理左肩的伤势。更重要的是,今天会议室交锋的全程录音还在手机里,必须立刻进行多重备份。那些他凭记忆驳斥郑天豪的财务数据、那些关键的疑点线索……绝不能丢失。
路上,他用右手单手操作手机,给医院安保科值班室发了一条加密信息:「紧急调阅监控。位置:医院侧门梧桐里至江城西街t字岔口路段。时间:约二十五分钟前至现在。目标:三名身着深色外套、戴黑色口罩的成年男性。重点关注其来去方向及可能使用的交通工具。」
走到医院后门的员工停车场附近,他看见自己的那辆半旧SUV还安静地停在原位上。走近检查,车窗完好,轮胎也没有被扎破或放气的迹象。
对方的目标很明确——不是毁坏财物,而是针对他这个人。这一次是警告性的袭击,旨在制造恐慌,迫使他屈服。但如果警告无效……下一次,可能就不会只是拳脚和短棍了。
他快步走进急诊楼,拐进一间暂时无人使用的医生值班室,反手锁上门,拉亮了灯。
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显得有些苍白,额头和鬓角汗湿,左肩处的衬衫布料下,能明显看到一个不规则的、正在迅速肿胀起来的鼓包。他解开白大褂和衬衫的扣子,露出左肩。皮肤上已经浮现出一片深红色的瘀伤,中心位置有些发紫,触痛明显。
他拿起消毒棉签和碘伏,单手操作,咬牙清理着可能存在的擦伤。酒精刺激伤口的锐痛让他倒吸了几口凉气,但握棉签的手,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多年在手术台上,他见过太多更严重的创伤,处理自己的这点皮肉伤,早已是驾轻就熟。
从抽屉里找出弹力绷带和固定用的三角巾,他手法熟练地将受伤的左肩进行了加压包扎和悬吊固定,以减轻肿胀和疼痛,避免二次损伤。
刚处理完毕,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
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是一串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内容只有冷冰冰的九个字:
「别多管闲事,否则后果自负。」
齐砚舟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指划过屏幕,直接将其删除,仿佛那只是一条垃圾广告。
然后,他拿起手机,调出录音文件,通过数据线连接到值班室的电脑上。先将原始录音文件复制到一个专用的加密U盘中,接着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密码复杂的文件夹,命名为看似无关的「254会议记录」,将文件再次备份进去。最后,通过一个经过多层跳转的匿名代理,将加密后的文件上传到一个位于境外的安全云存储空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缓缓坐下,暂时松开了紧绷的神经。左肩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略微缓解,但依旧持续地抽痛着。
他移动鼠标,打开电脑浏览器,在搜索栏输入了「振虎国际会所」。
搜索结果很快跳出来。会所的官方页面做得相当精美,地址显示在城东繁华的金融大厦b座顶层,注册法人的名字是一个叫“王莉”的女性,备注信息里提及是“王德发先生的表妹”。经营范围一栏,堂而皇之地写着:“高端健康管理、私人医疗咨询、国际医疗资源对接、商务休闲”等。
齐砚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种藏身于高档写字楼、挂着“健康”“咨询”名头的私人会所,他见得多了。它们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健康管理中心,而是权钱交易、信息勾兑、乃至洗钱和洽谈灰色生意的绝佳据点。私密,安全,且往往有着看似合法的外衣。
王德发、郑天豪、乃至已经倒台的刘振虎……这些人的名字和利益,早就通过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市一院的并购案,绝不仅仅是资本对优质资产的觊觎,其背后,是整个庞大、黑暗的医疗黑产利益链条在持续运作的需要。假药的生产与流通、医疗器械采购中的巨额回扣、医保资金的违规套取、人事任免中的权钱交易……所有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需要一个稳定、可控、且能提供合法掩护的体系来支撑和洗白。
他齐砚舟现在要查的、要揭开的,已经不仅仅是某几个人的贪腐,而是这条盘根错节、吸食着无数患者血汗和生命的黑链。继续深入下去,他动的将不止是某些人的钱袋子,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是他们的命。
他关掉浏览器,拿起桌上一支笔,在一张空白便签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
郑天豪(振虎集团) → 王德发(德发药业) → 振虎国际会所(纽带\/洗钱点?)
画上箭头,连成一线。
又在下方重重地写下一个词:
证据链。
他清楚,从今晚这场遭遇袭击开始,他不能再按照常规的、循序渐进的调查方式进行了。对方已经撕破脸皮,直接动用了暴力手段。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反击可能会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他必须抢在对方彻底狗急跳墙、毁灭所有证据之前,找到那条能将他们一举钉死的、环环相扣的完整证据链。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发出震动。
这次是林夏发来的消息:「齐主任,您还好吗?我刚从别的渠道听说,下午的董事会好像……不太愉快?郑天豪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作?」
他快速回复:「我没事,一切照常。不用担心,做好你自己的事,保持警惕。」
发送完毕,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肩,一阵刺痛让他眉头微蹙。但好在关节活动尚可,骨头应该没事,只是严重的软组织挫伤。疼痛虽在,但还不至于影响他进行基本的诊疗工作。
他重新穿上白大褂,仔细扣好扣子,遮住了里面的绷带。将那个存有录音备份的U盘谨慎地放入内侧口袋,与那张“振虎会所”的会员卡放在一起。手指再次触碰到那颗已经完全不成形的奶糖,他顿了顿,还是没有把它拿出来。
他拉开值班室的门,走了出去,目标明确地朝着住院部大楼走去。五楼神经外科病区,还有一个他今天下午主刀完成颅脑血肿清除术的病人,虽然手术成功,但术后二十四小时仍是危险期,他必须亲自去查看一下最新情况。
走廊里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清晰而孤独。他的脚步声稳定地回响在光洁的地砖上,一步一步,异常沉稳。
经过夜间护士站时,值班护士小雨正低头整理交班记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他,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张了张嘴似乎想询问什么。
齐砚舟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摆了摆,示意她不必多言,也无需担心。
小雨看懂了他的手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目送着他走向病房区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一直走到那位术后病人的单人病房门口,齐砚舟停下脚步。透过门上的观察玻璃窗向里望去,病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似乎已经入睡。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平稳的“滴滴”声,屏幕上显示的各项生命体征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
看到这一切,齐砚舟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至少,他今天救下的这个人,此刻是安稳的。
他转身,准备离开病房区,返回值班室再处理一些文书工作。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嗡……”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剧烈地震动起来。
又是那串陌生号码。
齐砚舟的脚步停住了。他掏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一条新的彩信提示跳了出来。
他点开。
一张照片瞬间加载完成,占据了整个屏幕。
照片的拍摄角度是从对面楼的某个窗口,俯瞰向下。画面里,是一栋他再熟悉不过的、略显老旧的居民楼——正是他独自居住了多年的那栋楼。楼下的路灯照亮了单元门口的小片空地,几辆熟悉的自行车靠墙停着,楼道的感应灯因为有人经过而亮着。
而拍摄时间的水印,清晰显示着:22:47。
就在十分钟前。
齐砚舟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屏幕之上。
握着手机的右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渐渐泛出青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