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推门走进那间宽敞却压抑的行政会议室时,议程已经开始。
郑天豪端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深灰色西装不见一丝褶皱,袖口的蓝宝石袖扣在顶灯照射下,随着他翻页的动作,偶尔折射出一点冷冽的光。他正在陈述,声音平稳、清晰,如同精密仪器发出的指令,内容围绕着“医疗资源优化整合”“战略协同升级”“未来五年愿景”展开。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流光溢彩的ppt页面自动播放着柱状图、饼状图和复杂的资金流向示意图,每一帧都透着精心设计过的专业与诱惑。长桌两侧的董事们大多低着头,翻阅着手中厚厚的并购方案材料,偶尔有人微微颔首,会议室内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近乎沉闷的“和谐”。
齐砚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郑天豪一眼。他径直走到属于自己的、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坐下。白大褂的领口依旧随意地敞开着,听诊器的银链垂在胸前,微微晃动。他的手指落在光滑的会议桌沿,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嗒,嗒。
就在刚才,在走廊尽头,他关掉了手机。屏幕熄灭前最后一条消息,来自林夏,只有简短的五个字:「数据链确认」。
他知道,铺垫已经完成。现在,轮到他,翻开底牌了。
郑天豪的陈述恰好告一段落。他优雅地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充满信心的微笑,目光扫过全场:“……基于以上全面评估,本次与振虎集团的战略并购案,目前已获得超过章程规定的董事会成员书面同意,程序完全合法合规。接下来,将正式进入资金注入与具体业务对接阶段。”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等待掌声,又像是给予最后的思考时间,声音略微提高:“如果各位没有新的异议,我们今天就可以签署初步执行备忘录,启动下一步流程。”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立刻响应。有三位坐在中段的董事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把那份已经签了自己名字的意向书,往文件夹深处再塞进去一些。
就在这时,齐砚舟站了起来。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郑天豪脸上的笑容未减,只是抬眼看向齐砚舟,眉毛几不可察地扬了扬:“齐主任?您是对刚才的汇报有补充意见?”
“我有问题。”齐砚舟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块冰投入温水,瞬间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凝滞。
“你说,过去三年,市一院运营状况稳健,年均业务收入增长达到百分之八,因此具备引入战略资本、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基础。”齐砚舟的目光从郑天豪脸上移开,落在后方投影幕布那张光鲜的“历年营收增长曲线图”上,“那么,我想请教一个数据:去年,我院急诊科一次性医用耗材支出,同比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三;重症监护病房(IcU)的床位使用率,常年维持在百分之九十七以上的超负荷状态。在这种医疗压力持续加剧、刚性成本显着上升的背景下,为什么同期全院的人力成本预算报表上,显示总支出被压缩了百分之十五?”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董事,最后重新定格在郑天豪略显僵硬的脸上。
“这不是精益管理带来的‘节省’,”齐砚舟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每个字都像手术刀划开组织般精准,“这是对医疗核心资源——‘人’的透支。病人越多,病情越重,一线医护承受的压力呈指数级增长,但他们的薪酬、福利、乃至最基本的休息时间,却在所谓的‘效率优化’名义下被不断挤压。结果是什么?是骨干医生流失率连续两年攀升,是护士队伍普遍的职业倦怠,是医疗差错风险的隐形增加。你们口口声声的‘投资未来’,本质上,是在透支这家医院最后的生命力和信誉。”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空调出风口持续的低鸣。
郑天豪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上那颗冰凉的蓝宝石袖扣。
齐砚舟没有给他喘息和反驳的机会。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你们这份并购方案的资金结构。”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报告第47页,明确写着本次并购首期注资总额为三点二亿人民币。但附件3的验资证明显示,截至目前,振虎集团实际打入共管账户的款项,只有一点一亿。剩下超过两亿的所谓‘资金’,标注为‘预期融资’和‘后续资本补充’。”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尤其是来自财政和国资系统的代表,以目前国内金融监管政策和银行信贷风险评估标准,有哪一家合规的金融机构,会向一家资产负债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六十、且属于非营利性事业单位的公立医院,提供如此巨额的、用途模糊的‘预期融资’贷款?”
桌边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翻纸声。几位董事匆忙翻到报告的财务部分,眉头越皱越紧。
“答案是,没有这样的机构,也不会有这样的贷款。”齐砚舟斩钉截铁地给出结论,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所以,这笔钱从一开始就不会到账。你们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运营这家医院,而是通过获得控制权,完成资产剥离和变现。一旦协议生效,董事会改组完成,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引进新设备或提高医生待遇,而是大规模裁员‘优化’、停用性价比高的国产设备、全面替换为利润空间巨大的高价进口药和耗材——把这家百年老院,变成一个高效、冰冷、只为资本输血的‘提款机’。”
“砰!”
一名坐在右侧、头发花白的老董事,猛地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盖。声音不大,却像惊雷。
另一位戴眼镜的董事,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旁边的同事:“老王,你之前收到的那笔……‘项目咨询费’,打款方是哪家公司来着?”
被问者脸色一白,含糊地摆了摆手,没有回答。
郑天豪终于再次开口,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压怒火的冰冷:“齐主任,我理解您作为临床专家对医院的情感,但您刚才的发言,充满了主观臆测和没有根据的指控。在这样正式的董事会会议上,发表如此不负责任的言论,不仅会影响会议效率,更可能对医院声誉和本次合作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害。”
“我不需要‘臆测’。”齐砚舟迎上他冰冷的目光,寸步不让,“因为你们报告里的数据,本身就在撒谎。而谎言,是支撑不起一座医院的。”
他忽然转身,几步走到投影幕布前,从桌上拿起那支闲置的红色激光笔。“咔哒”一声,一束猩红的光点精准地落在幕布资金流向图的某一处细节上。
“大家看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冷静,“融资结构图中明确标注,部分资金来源于‘境外战略投资基金’。但是,根据我国现行《医疗卫生机构对外合作管理办法》及外汇管理相关规定,江城作为地级市,其直属公立医院接受境外资本投资,必须经过省一级卫生健康主管部门及外汇管理机构的双重审批,并予以公示。我查遍了省卫健委过去三年的所有公开备案信息,没有任何关于市一院引入外资的登记记录。”
他顿了顿,激光红点稳稳地钉在那个“境外基金”的标签上,如同钉住一只毒虫。
“所以,要么这份报告造假,虚构资金来源;要么,你们试图绕开监管,进行非法资金跨境流动。无论是哪一种,”齐砚舟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直视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郑天豪,“都是在犯罪。”
郑天豪“霍”地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齐砚舟!我警告你,说话要负责任!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这些话,我完全可以告你诽谤,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那你去告。”齐砚舟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挑衅,“或者,更简单一点——你现在,就在这里,当着所有董事的面,拿出那份所谓的‘境外基金’投资协议、银行资金托管证明、外汇入境审批文件,一页一页,让大家看清楚。你敢吗?”
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调似乎都停止了运转。
郑天豪撑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腕上的蓝宝石袖扣,随着他微微颤抖的手,不规则地反射着灯光,一下,又一下,完全失去了平日那种从容不迫的节奏。
冷汗,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鬓角。
他知道,自己失算了。眼前这个医生,和他以前对付过的所有阻碍都不同。他不是那种可以被利益收买、被权势吓退、或者被复杂条款绕晕的技术官僚。他像一台人形自走的精密检测仪,能一眼看穿华美袍子下的虱子,更可怕的是,他拥有一种近乎恐怖的记忆力,能将枯燥的数字变成致命的子弹。
会议室里的风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
几位原本态度暧昧或明确支持并购的董事,开始频频交头接耳,脸色惊疑不定。有人迅速将那份意向书合拢,塞进了公文包最底层;有人干脆站起身,借口倒水,走到窗边,避开了会议桌中心令人窒息的低压区域。
齐砚舟没有再乘胜追击。
他收起激光笔,放回桌面,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座位,缓缓坐下。
额角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微微反光,那是刚才短时间内高密度调用记忆和逻辑推理带来的消耗。但他坐姿笔挺,背脊如松,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十指交握,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郑天豪依旧僵立在主位上,脸色铁青。精心策划、势在必得的会议节奏被彻底打乱,原本应该顺利通过的“决议”,此刻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没人敢去碰。
会议本该进入的表决程序,无人提起。
“通过”二字,更无人敢说。
空气里只剩下尴尬的沉默,和每个人或急促或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几秒钟,坐在郑天豪左手边第二位的一位女董事——以严谨和保守着称的审计界代表——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僵局:“郑总,齐主任提出的这个……资金缺口,尤其是境外资金来源的合法性问题,我认为,确实有必要……再进行一次严格的核查和确认。在事实完全清晰之前,推进下一步,恐怕……不太妥当。”
“我附议。”另一位来自大学系统的独立董事立刻接口,语气严肃,“医疗并购事关重大,尤其是涉及公立资产和公众健康,必须慎之又慎。所有资金来源,必须合法、透明、可追溯。”
“尤其是那个境外基金,”第三位董事补充道,目光带着审视看向郑天豪,“必须看到具有法律效力的全套文件,证明其合规性。否则,这个合作的基础就不存在。”
郑天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脸上重新挤出一个极其勉强、近乎扭曲的笑容,声音干涩:“好……既然各位董事还有疑虑,出于对程序和规则的尊重,我们可以……暂时延后对最终决议的表决。待相关补充材料……进一步澄清后,再行审议。”
他说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去拿自己放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和那个黑色的公文包。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狼狈,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面前的水杯。
“哐当!”
半满的玻璃杯倾倒,冰水顺着光洁的桌面迅速蔓延开来,浸湿了摊开的几份文件边缘,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上,洇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没有人起身去扶杯子,也没有人去擦桌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落在那一滩不断扩大的水渍,和脸色铁青、匆匆收拾东西的郑天豪身上。
齐砚舟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那滩水,看着郑天豪略显仓皇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知道,这一局,他撕开了一道口子。但战争,远未结束。
郑天豪走到会议室门口,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脚步顿了一下。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会议室。
齐砚舟仍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仿佛在专注地整理自己白大褂的袖口,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浑不在意。
但郑天豪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是已然亮出的、锋利无比的獠牙。
他猛地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比进来时急促了许多,也凌乱了许多。
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会议室里又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低低的议论声才嗡嗡地响起。
那位最先打破沉默的女董事,忍不住看向齐砚舟,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好奇:“齐主任,您刚才……是怎么一下子记住那么多财务数据和政策条款的?连具体页码和百分比都……”
齐砚舟闻声抬起头,嘴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把手伸进白大褂右侧的口袋,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用透明糖纸包裹的奶糖。糖纸已经有些皱巴巴,边缘还粘着一点干枯的、白色的花瓣碎屑——是昨天岑晚秋别在他口袋里的那支白玫瑰留下的。
他垂下眼,动作不紧不慢地剥开糖纸,将那颗小小的、乳白色的糖果放进嘴里。
甜味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地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一些口腔里的干涩和紧绷感。
就在这时——
“嗒、嗒、嗒……”
门外走廊,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至少三四个人,步伐沉稳,目标明确,正由远及近,朝着这间会议室走来。
齐砚舟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会议室大门。
在他的注视下,光洁的黄铜门把手,无声地、缓缓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