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作为大清帝国面向海洋的南大门,空气中永远混杂着咸腥的海风、香料的气息以及各国语言交织的喧嚣。玉檀一行人的抵达,并未在这座见多识广的港口城市引起太多波澜,官方层面的接待亦是按部就班,由广东巡抚衙门一名五品郎中出面,安排在驿馆住下,并告知所需海船仍在最后检修,不日即可备妥。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掩盖不住暗地里的波涛汹涌。
入住驿馆的当晚,随行的内务府管事太监便皮笑肉不笑地前来“请示”:“玉檀姑姑,咱们这趟差事,皇上和娘娘们可都盼着呢。不知姑姑对接下来的行程,有何具体章程?是先在此地盘桓几日,采买些物件,还是直接登船出海?这护卫、通译的人手安排,还有这沿途与地方官府的打点……”
玉檀心知肚明,这看似恭敬的请示,实则是试探与监视的开始。这些由内务府、兵部指派的人员,名为协助,实为眼线,绝不会轻易让她脱离掌控。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和与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有劳公公费心。奴婢初至宝地,一切还需仰仗诸位。行程之事,还需仔细斟酌。奴婢听闻城外光孝寺香火灵验,意欲明日先去进香,祈求佛祖保佑此行平安顺遂,也好静静心思,筹划后续。至于其他事宜,但凭公公与诸位大人安排便是。”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并将首要行程定为“进香礼佛”,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那管事太监见她如此“识趣”,倒也满意,又叮嘱了几句需注意安全、莫要随意走动云云,便告退了。
人一走,玉檀脸上的谦顺便瞬间褪去,化为一片冷静。她对挽秋低声道:“通知我们的人,按第一方案行动。明日光孝寺,便是我们‘金蝉蜕壳’的第一步。”
“是,姑姑。”
次日,玉檀果然只带了挽秋和两名看似普通宫女的“梧桐苑”核心成员,在内务府安排的两名护卫“保护”下,乘车前往光孝寺。寺庙古木参天,香客如织,倒是个适合“消失”的好地方。
玉檀虔诚地在各大殿进香祈福,看似漫无目的,实则脚步悄然向着寺庙后院一处较为僻静的禅房区域移动。那两名护卫紧随其后,目光警惕。
就在经过一处月亮门,拐过一道回廊的刹那,异变突生!
旁边一间禅房的门猛地打开,一个穿着体面、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险些与玉檀撞个满怀!他手中捧着的账册单据散落一地。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夫人,是在下莽撞了!”那商人连连作揖,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拾散落的纸张,正好挡住了两名护卫的视线。
几乎是同时,回廊另一侧快步走来两名低着头的小沙弥,手中捧着高高的经卷,看似无意地隔开了护卫与玉檀之间的距离。
电光火石之间,玉檀与挽秋交换了一个眼神,身形微动,迅速闪入了旁边另一间虚掩着门的禅房。而原本跟在她们身后的那两名“宫女”,则自然地停下脚步,帮着那商人捡拾东西,口中还说着:“这位老爷,小心些。”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息。当那商人捡好东西,连声道谢着离开,小沙弥也捧着经卷走远,两名护卫重新获得清晰视野时,只见那两名“宫女”还站在原地,而玉檀和挽秋……却不见了踪影!
“玉檀姑姑呢?!”护卫头领脸色大变,厉声问道。
一名“宫女”抬起头,一脸“茫然”:“方才不是跟着两位军爷的吗?一转眼就没瞧见了……是不是去旁边殿里了?”
护卫心头一紧,立刻分头在附近的殿宇禅房间寻找,却哪里还有玉檀和挽秋的影子?仿佛这两人凭空蒸发了一般!
而此时,那间虚掩的禅房内,玉檀和挽秋早已迅速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普通商贾家眷的衣物,脸上也做了简单的修饰。禅房的后窗悄然打开,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巷,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等候多时。
“走!”玉檀低喝一声,与挽秋迅速登上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光孝寺,汇入了广州城喧嚣的人流车马之中。
这便是“金蝉蜕壳”的第一层——利用精心策划的意外和人员替换,在官方眼线的监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核心队伍。
……
就在玉檀成功脱身的同时,广州城内的另一处隐秘宅院内,一场关乎她后续行程的暗战也已打响。
这里是“陈记”商号在广州的一处秘密联络点。耿忠早已从吕宋秘密赶来在此等候。他面前坐着一位面色倨傲、穿着六品官袍的官员,乃是广东巡抚衙门负责海关事务的赵经历。
“赵大人,”耿忠将一张礼单轻轻推了过去,上面列着的是上等的南洋珍珠、犀角和一些精巧的玻璃器皿,“一点土仪,不成敬意。我家主人此次奉皇命出海,还望大人在船只调度、通关文书上,行个方便。”
赵经历瞥了一眼礼单,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嘴上却打着官腔:“好说,好说。皇上交代的差事,下官自当尽力。只是……这海关手续繁杂,船只查验也需时日,恐怕急不得啊。”
耿忠心中冷笑,知道这是索要更多好处的托词。他不动声色,又加了一句:“听闻大人雅好收藏,恰巧前日有艘船从暹罗回来,带了一尊尺余高的象牙雕千手观音,工艺精湛,据说出自宫廷匠人之手……”
赵经历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故作为难:“这个嘛……实在是规矩如此……”
耿忠不再与他虚与委蛇,直接图穷匕见,压低声音道:“赵大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家主人出海,乃是奉了密旨,有些事,不便为外人道。若因大人这边的‘规矩’耽搁了行程,误了皇差……恐怕皇上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经历一眼,“大人与十三爷门下的那点‘生意’,我们也是略有耳闻的……”
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玉檀的“特殊使命”,暗示可能有康熙的密旨,又暗含威胁,点出了赵经历与十三阿哥门下某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往来(这是玉檀情报网络早就掌握的信息)。
赵经历脸色瞬间变了几变,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没想到对方不仅出手阔绰,背景更是深不可测,连他私下里的勾当都一清二楚!
“咳咳……”赵经历干咳两声,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耿先生言重了!既是皇命差遣,下官岂敢怠慢!船只、文书之事,包在下官身上!三日,不,两日之内,必定一切妥帖!”
“如此,便有劳赵大人了。”耿忠微微一笑,知道这第二层关卡——利用官场规则与人脉,打通出海关节——也已基本打通。
……
而当玉檀成功脱身并与耿忠会合的消息,通过加密渠道传到紫禁城某些人耳中时,反应各不相同。
四阿哥胤禛在书房中沉吟片刻,只对幕僚说了一句:“知道了。让我们的人,不必再跟了。”他已然明白,玉檀此去,如同龙归大海,再非池中之物。强行追踪,已无意义,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而宗人府高墙内的胤禟,在收到消息后,则是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咆哮,将房中仅剩的几件家具砸得粉碎!“废物!都是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他知道,玉檀这一走,他报仇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康熙皇帝在得知玉檀在广州“短暂失去联系”后又重新出现,并“积极筹备出海”的消息后,只是淡淡地对梁九功说了一句:“此女机变,果然不凡。由她去吧,朕倒要看看,她能给朕带回什么样的‘惊喜’。”
他身为帝王,自有其气度与权衡。只要玉檀能完成“寻觅寿礼、探访海外”的明面任务,些许“小节”,他并不在意。
广州城外,隐秘的私人码头。夜色笼罩下,一艘经过特殊改装、看似普通商船,实则配备了更强动力和隐蔽舱室的海船,正静静地停泊在岸边。玉檀与挽秋、耿忠,以及所有真正核心的“梧桐苑”成员,均已登船。
站在甲板上,回望广州城依稀的灯火,玉檀深吸了一口带着自由气息的海风。
“扬帆,启航。”她轻声下令,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船帆缓缓升起,借着晚风,这艘承载着新文明火种的航船,悄然驶离了海岸,向着南方那片充满未知与希望的浩瀚海洋,破浪前行。
金蝉,已然初蜕。真正的征途,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