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室韦的狼烟
放榜那天,天果然晴了。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蒙学堂门口那面新刷的白墙刺眼。墙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二十七个名字——这是吴尘和柳轻尘挑了一夜挑出来的,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来看榜的人挤了一街,中了的眉开眼笑,没中的垂头丧气,也有几个站在那儿盯着自己的名字发呆,像是没想到能中。
巴图也来了,他挤在人群里,仰着头找自己的名字,从头到尾找了三遍,没有。他愣在那儿,脸上一片茫然。
陈小乐在不远处的茶摊坐着,看见了,招手叫他过来。
“没中?”陈小乐问。
巴图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出话。
“那题你确实没答好。”陈小乐递给他一碗茶,“格物卷你交了白卷,策论卷你写的是草原文——阅卷的先生看不懂。”
巴图捧着茶碗,手有点抖。
“但你算术卷做得不错。”陈小乐又说,“那道抽水机的题,全场只有两个人算对了,你是其中一个。”
巴图抬起头,眼睛里又有了光。
“所以你没中榜,但可以进蒙学堂旁听。”陈小乐说,“不占正式名额,但课一样上,书一样读,愿意吗?”
“愿意!”巴图用力点头,茶碗里的水溅出来些,“谢谢大人!”
“去吧。”陈小乐拍拍他肩膀,“明天就去学堂报到。”
巴图千恩万谢地走了,陈小乐看着他背影,这年轻人走路都有劲了,像脚下装了弹簧。
柳轻尘在对面坐下,也要了碗茶:“大人对草原人,倒是宽厚。”
“能用的人,管他哪儿来的。”陈小乐说,“何况他说的铜矿……要是真的,值十个科考名额。”
正说着,街那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冲过来,马背上的人浑身尘土,到茶摊前勒马,翻身跳下,踉跄着冲到陈小乐跟前:“大人!急报!”
是熊猛派回来的信使。
陈小乐接过信拆开,纸很糙,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意思清楚:
“室韦主力动了,三万余骑,分两路:一路直奔黑山部东境,一路绕向东南,似欲切断黑山部与朔州联系。黑山部勃帖大汗急遣使求援,使者已在半路,末将已命边哨戒备,请大人速定夺。”
信不长,但每个字都沉。
陈小乐把信递给柳轻尘,柳轻尘看完,脸色也凝重了。
“来了。”陈小乐说,声音很平。
“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陈小乐没立刻回答,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苦得很。
“先见见黑山部的使者。”他放下茶碗,“听听勃帖开什么价。”
使者傍晚到的,不是上次的哈鲁,是个更老的,头发都白了,脸上皱纹深得像沟壑。他进了二堂,二话不说就跪下了,额头抵在地上:“陈大人!救救黑山部!”
“起来说话。”陈小乐让他坐,“大汗怎么说?”
使者不起来,就跪着说:“大汗说,室韦这次是铁了心要灭黑山部,他们不要草场,不要牛羊,要的是黑山部所有人的命。兀术可汗放话了,要让草原上的人看看,背叛长生天、投靠汉人的下场。”
“背叛长生天?”陈小乐皱眉。
“他们说……黑山部用汉人的邪器,是背弃了草原的神。”使者声音发颤,“兀术说,要用黑山部的血,洗刷草原的耻辱。”
堂上一片死寂。
陈小乐沉默了一会儿,问:“大汗要朔州出多少兵?”
“五千!”使者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带五十门炮!大汗说,只要朔州肯出兵,黑山部愿意……愿意割让白头山以东所有草场,还有……还有五百名最好的牧马人,十年为质。”
条件开得够狠!草场是命根子,牧马人是技术骨干,都舍得拿出来。
“你先去歇着。”陈小乐没立刻答应,“明天给你答复。”
使者还想说什么,被吴尘扶出去了。
堂上只剩下陈小乐、柳轻尘、吴尘,还有匆匆赶来的赵顺和石头——熊猛在军营走不开。
“五千兵,咱们拿不出来。”赵顺先开口,“新军满打满算才四千,全派出去,朔州就空了,南边刘震还在盯着呢。”
“五十门炮更没有。”石头闷声道,“现在能用的守城铳就四十三门,全给出去,城头拿什么守?”
柳轻尘沉吟道:“室韦分兵两路,一路攻黑山部,一路切断联系……这是想围点打援。咱们的兵要是真去,路上就可能被伏击。”
吴尘小声说:“可要是不救,黑山部一灭,室韦下一个就是朔州。”
“救是要救。”陈小乐终于开口,“但不能这么救。”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地图前,那是一幅手绘的北疆地形图,黑山部、室韦、朔州的位置都用炭笔画了圈。
“你们看。”他指着地图,“室韦主力在这儿,白头山东边,他们分出一路往东南,是想在这儿——”手指点在一处山口,“卡住黑山部往朔州求援的路,但这路,不只一条。”
他手指往西划:“从朔州往黑山部,除了官道,还有三条小路,一条走狼嚎谷,险,但近;一条绕黑水河,远,但平坦;还有一条……”他顿了顿,“走死亡海边缘。”
“死亡海?”吴尘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
“是一片盐碱荒漠,百里无人烟。”陈小乐说,“室韦人肯定想不到咱们敢走那儿。”
“可咱们的兵也不熟悉啊。”赵顺担心。
“有人熟悉。”陈小乐转身,“巴图。他是黑山部人,从小就跟着商队走死亡海边缘采盐。我问过他,他说有条古道,能走马,能走车,就是水少。”
他看向石头:“炮能不能拆?”
“拆?”
“拆成零件,用马驮着走。”陈小乐说,“到地方再组装。”
石头皱眉想了想:“能拆但麻烦,组装也要时间,还要试炮……”
“总比运不上去强。”陈小乐打断他,“就这么定了,熊猛——”
“在!”熊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了,显然刚到。
“你带两千兵,其中五百骑兵,石头,你带二十门炮,拆了,用马驮。三天内准备好,走死亡海古道,绕到室韦主力侧后。”陈小乐语速很快,“不要正面硬碰,到了地方,找高处架炮,轰他营地!轰完就走,别恋战。”
“那黑山部正面……”熊猛问。
“我亲自去。”陈小乐说,“带剩下的兵,走官道,大张旗鼓地去。室韦探马看见了,肯定以为朔州主力来了,注意力会被吸引过来,这时候你们从背后下手——”
他做了个合围的手势。
堂上安静了几息,柳轻尘第一个反应过来:“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妙!”
“但大人亲自去太冒险。”赵顺急道,“万一室韦真扑过来……”
“他们扑过来更好。”陈小乐笑了,“正好给熊猛那边创造机会。”
计划就这么定下了,没人反对——也反对不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散会后,陈小乐留下熊猛和石头,又详细交代了行军路线、联络方式、撤退时机,说到最后,熊猛忽然问:“先生,要是……要是咱们这招不灵呢?”
“那就硬碰硬。”陈小乐说,“但得先试试,打仗不是拼谁人多,是拼谁脑子快。”
夜里,陈小乐独自上了城墙。
北方的天空很黑,看不见星,但远处,极远的地方,似乎有隐隐的红光——不是霞光,是火光,室韦人烧营的火,或者……烧村子的火。
风从那边吹来,带着焦味。
“大人。”身后传来柳轻尘的声音,“您还没歇着。”
“睡不着。”陈小乐没回头,“你说,我这么做,是对是错?”
柳轻尘走到他身边,也望向北方:“学生不知对错,但知道……不得不为。”
“是啊,不得不为。”陈小乐轻声道,“黑山部要是没了,朔州就真成孤岛了。北边是室韦,南边是刘震,西边……谁知道还会来什么。”
“大人想过以后吗?”柳轻尘忽然问,“等打完这一仗,等七皇子那边有了结果,等天下……安定下来。朔州,要往哪儿走?”
陈小乐沉默了很久。
“我想建一个地方。”他最后说,“一个工匠造出新东西不会被骂邪术的地方,一个草原人和汉人能坐一起喝茶的地方,一个孩子能读书、老人能安心养老的地方。”
他顿了顿:“很小,可能就朔州这么大,但总得有人试试。”
柳轻尘没说话,只是深深一揖。
第二天一早,朔州城忙碌起来。
军营里在点兵,匠作营在拆炮,马厩在备马,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要打仗,但没人慌——三年了,仗没少打,但朔州没输过。卖炊饼的老汉照常出摊,铁匠铺照样叮当响,蒙学堂照样传来读书声。
巴图跑到军营,非要跟着去,熊猛一开始不同意,陈小乐说:“带上他,他熟悉地形,有用。”
于是巴图也穿上了朔州军的号衣——不太合身,袖子长了,但他挺着胸,像穿着最华贵的礼服。
第三天,队伍出发了。
熊猛带着两千人先走,悄无声息地出了西门,很快消失在荒野里。陈小乐带着剩下的一千五百人,大张旗鼓地从北门出城,旌旗招展,鼓号齐鸣。
城墙上站满了送行的人,秦老伯带着一群老汉,举着自家酿的酒,一碗碗递给路过的兵卒。妇人们往兵卒怀里塞干粮、塞鞋垫,孩子们追着队伍跑,被大人拽回来。
陈小乐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
朔州城在晨光里,城墙高耸,炊烟袅袅。
他调转马头,一夹马腹。
队伍缓缓北行,扬起漫天尘土。
路还长,但这一步,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