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关旧址。
昔日的雄关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中,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硝烟味。
江风从瞿塘峡口呼啸而入,卷起地上灰烬,如黑色雪片盘旋。
陆铮勒马立在关前百步处,身后十名亲卫清一色玄甲、红披风,腰佩双铳、马刀,沉默如铁。他们都是安北军百战余生的老兵,脸上疤痕交错,眼神锐利如鹰。
辰时三刻,东面山道响起马蹄声。
一队黑衣人簇拥着青衫文士缓缓而来,同样是十人。
为首者正是“宋先生”,面具未摘,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在陆铮三十步外停住,拱手为礼。
“陆督师果是信人。”
陆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对方护卫。十人皆精悍,站位暗合阵法,腰间鼓囊,必藏利器。
但他不在乎——周遭山林里,韩千山已布下天罗地网,川南山地营一百精锐就潜伏在五十步内,弩箭早已瞄准。
“既来了,便直说。”陆铮声音不高,却压过江风,“你主子是谁,要什么,能给我什么。三句话,说清楚。”
宋先生微微一怔。他预想过种种开场:威逼、利诱、试探,却未料到陆铮如此直截了当,仿佛这不是生死谈判,而是上司听取下属禀报。
“督师爽快。”他调整呼吸,“我主乃天下财势共主,要的是西南金脉、东南海利。能给督师的,是江南盐引百万、朝中阁臣之位、甚至……”他顿了顿,“异姓封王之诺。”
陆铮笑了。
笑声在废墟间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盐引?阁臣?封王?”他摇头,“宋先生,你主子若只有这点眼界,便不配与本督谈。”
宋先生面具后的眼神终于波动:“督师何意?”
“江南盐政,七成已在我‘川陕商帮’掌控之下,余下三成不过苟延残喘。至于朝中阁臣——”陆铮抬手,指向北方,“钱谦益之流,弹劾本督的奏章堆起来比人高,可本督依旧总督川陕甘肃,爵至太子太傅。你以为,本督缺那几个清流虚名?”
陆铮顿了顿,语气转冷:“至于封王……本督现在坐拥二十万精兵,川陕甘三省实权在握,与王何异?又何需他人册封?”
字字如刀,劈开所有虚伪矫饰。
宋先生沉默良久,终于道:“那督师想要什么?”
“本督要的,”陆铮目光如电,“是你主子的人头,黑袍组织的名册,以及你们勾结宫中、祸乱天下的全部证据。”
空气骤然凝固。
十名黑衣护卫齐齐按住刀柄,山林间隐约传来弓弦绷紧之声。
宋先生却忽然笑了,笑声嘶哑:“督师好气魄。但您真以为,今日能留下我?”
“试试便知。”陆铮抬手。
几乎同时,两侧山林中响起尖锐哨音!数十道黑影从树冠、石后、废墟中暴起,弩箭破空,直射黑衣护卫!
但黑衣护卫反应极快——三人拔刀格挡箭矢,三人掷出烟雾弹,剩余四人簇拥宋先生急速后撤!
烟雾弥漫间,又有铁索从他们袖中飞出,勾住远处山岩,竟是要借索道飞遁!
“想走?”陆铮声音依旧平静,“韩千山。”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半空扑下!刀光一闪,两条铁索应声而断!两名黑衣护卫惨叫着坠入深渊。
韩千山身形落地,反手又是三刀,刀刀见血,又有两人倒下。
宋先生已退至悬崖边,身边只剩两名护卫。他面具终于滑落半边,露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约莫四十岁,文士模样,唯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
“陆铮!”他嘶声,“你今日杀我,明日川陕必乱!朝廷已发密旨,若你与流寇勾结之事坐实,便是满门抄斩!”
“密旨?”陆铮策马上前,居高临下,“你是说,司礼监王承恩昨夜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那封?”
宋先生瞳孔骤缩。
“本督亥时就收到了。”陆铮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随手展开,“‘着川陕总督陆铮克期剿灭流寇,若再有迁延,夺职查办’——就这?”
陆铮将黄绫掷于地上,马蹄踏过。
“这样的旨意,本督一年收七八封。皇帝要的是江山稳固,只要本督能平贼安境,这些废话,他写多少本督都当没看见。”陆铮盯着宋先生,“倒是你,死到临头还拿朝廷吓本督,可笑。”
宋先生脸色惨白如纸。
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寻常边将。他手握二十万只听他号令的雄兵,掌控三省军政实权,根基深植于川陕每一寸土地。
朝廷的猜忌、清流的弹劾、甚至皇帝的密旨,对他而言都只是需要权衡的筹码,而非能定生死的枷锁。
“你……到底是谁的人?”宋先生嘶哑问道。
陆铮没有回答,反而问:“你本名宋玉书,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主事。
天启三年因‘妖书案’被罢官,举家流放云南,途中遇匪,满门皆殁——我说的可对?”
宋先生浑身剧震。
“但你没死。”陆铮继续道,“你被黑袍所救,从此改名换姓,成为他们操控流寇的白手套。
这些年,你帮他们训练贼兵、疏通关节、转移财物,手上沾的血,不比‘塌天王’少。”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本督不是瞎子。”陆铮声音转冷,“从你第一次在夔州用出‘穴攻法’,我就让韩千山去查了。
兵部职方司旧档里,有一份你当年写的《城守要略》,其中专论穴攻火药配比——笔迹,与你给‘塌天王’的军令一模一样。”
宋玉书踉跄后退,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暴露了。
“现在,我给你最后的机会。”陆铮俯身,目光如鹰隼,“说出黑袍首脑是谁,金矿在云南何处,海贸线如何运作。
说清楚了,本督许你全尸,不株连你尚在世的独子。”
宋玉书猛然抬头,眼中闪过骇然:“你……你找到他了?”
“济南府,大明湖畔,化名宋安,在岳麓书院读书。”陆铮淡淡道,“是个好孩子,文章写得不错。你若不想他步你后尘,便老实交代。”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玉书瘫坐在地,仰天惨笑:“罢了,罢了……陆铮,你赢了。但你永远赢不了他们——黑袍不是一个人。
是一张网,一张从宫里到江南、从云南到海外的天罗地网。你揪出我,还有张先生、李将军、王公公……你杀不完的。”
“那是我的事。”陆铮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你只需说你知道的。”
宋玉书喘息片刻,终于开口:
“黑袍首脑……我不知道真名,只知代号‘月主’,常年居于海上,极少露面。
云南金矿在哀牢山深处,由杨土司旧部把守,每月出金三千两,经黔东驿道运至武昌,再换船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