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督师说笑了……”
“不说?”陆铮拔刀,刀尖指向对方,“那就战场上见真章。
我陆铮纵是死,也不会与你们这些祸国殃民之辈同流合污。”
宋先生叹息:“可惜了。督师是英雄,但英雄……往往死得最早。”
他缓缓后退,回到护卫中。就在转身的刹那,陆铮忽然喝道:
“等等!”
宋先生停步。
“我改主意了。”陆铮收刀入鞘,“你刚才说的,我可以考虑。但空口无凭,我要见你主子。”
面具后,宋先生眼睛眯起。
“三日后,”陆铮道,“巫山关旧址,我只带十名亲卫。让你主子来,我们面谈。若谈得拢,夔州让路;谈不拢,再打不迟。”
宋先生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三日后,巫山关。”
他转身离去,黑衣护卫簇拥着消失在营门后。
陆铮调转马头,回到本阵。孙应元迎上来,急问:“督师,您真要和谈?”
“和谈?”陆铮冷笑,“我是要看看,那面具后面,到底是人是鬼。”
他看向马骁:“传令韩千山,让他无论手头有什么事,三日内必须赶到巫山关。再调川南山地营精锐一千,秘密潜伏关址四周。”
“督师是要……”
“擒贼先擒王。”陆铮望向流寇大营,眼神如刀,“这个‘宋先生’,我吃定了。”
同日午后,汉中总督行辕。
前厅里,苏婉清端坐主位,看着下首那个穿着六品文官袍服的中年人。
此人姓周名益,是傅宗龙的心腹幕僚,此刻正捧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
“夫人,”周益放下茶盏,笑容可掬,“傅巡抚听闻陆督师亲征夔州,担心汉中防务空虚,特命下官前来慰问,并送上粮草五千石、饷银三万两,聊表心意。”
苏婉清心中冷笑。慰问?怕是来探虚实吧。
“傅巡抚有心了。”她温声道,“汉中一切安好,忠武军吴将军坐镇,讲武堂教导队也在,不敢劳烦傅巡抚挂心。”
周益笑容不变:“那是自然。不过下官一路行来,见汉中街上商铺冷清,百姓面色惶惶,似乎……不像夫人说的那般安好?”
“流寇犯境,人心浮动,也是常情。”苏婉清淡淡道,“倒是钱大人从陕西来,不知傅巡抚那边,对北旱流民可有赈济之策?
我听说河南灾民已涌入潼关,曹总兵那边压力不小。”
周益脸色微僵。
陕西旱情同样严重,傅宗龙哪有余粮赈灾?这话戳到了痛处。
“朝廷自有安排。”他含糊过去,话锋一转,“对了,下官来时路过龙安,见那边军工坊昼夜不息,生产火器。
如今朝廷财政吃紧,川陕若能节省些军费,多解送些粮饷北上,或可缓解燃眉之急……”
这是要陆铮自断臂膀?
苏婉清笑了,笑得很温和,眼里却无半分笑意:“周大人,龙安所产火器,七成供给了陕西、甘肃边军。
傅巡抚麾下将士用的铳炮,怕也是龙安所出吧?此时说要节省,是不是有些……过河拆桥?”
周益被噎得说不出话。
厅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陆安从廊下跑过,手里举着个木头小马,后面跟着两个丫鬟。
“那是小公子?”周益眼睛一亮。
苏婉清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小儿顽劣,让钱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钱益盯着陆安的背影,笑容更深,“听闻小公子天资聪颖,三岁能识百字。
傅巡抚膝下有一孙女,年方四岁,温婉可人。若能与陆家结个娃娃亲,岂不是美事一桩?”
苏婉清手指掐进掌心。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用联姻来绑定陆铮,还是用孩子来做人质?
“周大人说笑了。”她声音冷了下来,“安儿年幼,婚事为时尚早。况且夫君在外征战,此事我做不得主。”
“是下官唐突了。”周益见好就收,起身拱手,“既然夫人事务繁忙,下官就不多叨扰了。粮草饷银已送至府库,请夫人查收。下官……这就告辞。”
苏婉清起身送客。
走到前院,周益忽然驻足,望着院中那株百年银杏,状似无意道:“这树长得真好,怕是有几百年了吧?
树大根深,方能枝繁叶茂。可树太大了,也容易招风啊。”
苏婉清停在阶上,看着他的背影。
“周大人,”她缓缓开口,“树大招风不假,但若是扎根够深,风再大也吹不倒。
倒是有些藤蔓,看似攀附大树得势,可树若真倒了,第一个摔死的,就是它们。”
周益身形一僵,回头干笑两声,快步离去。
待他走远,赵铁柱从廊柱后闪出,脸色铁青:“夫人,此人留不得。他刚才看小公子的眼神……”
“我知道。”苏婉清望着空荡的院门,“但现在不能动他。他是傅宗龙的使者,杀了他,就是给朝廷递刀子。”
“可他在打小公子的主意!”
“所以更要小心。”苏婉清转身,声音低沉,“铁柱叔,从今日起,安儿身边再加四个护卫,必须是‘老根须’里最可靠的人。他的饮食起居,你亲自盯着。”
“是!”
“还有,”苏婉清顿了顿,“传信给周吉遇,让他办完夔州的事后,秘密回汉中一趟。川南山地营……该有一支专门护家的队伍了。”
赵铁柱心头一震。
夫人这是要组建一支完全忠于陆家的私兵,独立于军队体系之外。
“夫人,督师那边……”
“夫君在夔州拼命,是为了这个家,也是为了川陕万千百姓。”苏婉清望向南方,眼中泛起水光,“我不能让他在前方流血,后院却起火。这个家,我得替他守住。”
风吹过庭院,银杏新叶沙沙作响。
赵铁柱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商户人家的女儿,那时就记得她对大将军说过:“你去打仗,我守家。你在外是英雄,在家就是我夫君。”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变过。
“夫人放心,”赵铁柱单膝跪地,郑重抱拳,“末将这条命,早就卖给大将军和夫人了。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让任何人,伤到您和小公子分毫。”
苏婉清扶起他,眼中有泪,却笑着:“铁柱,咱们都要好好的。等夫君回来,咱们一家,还得团圆吃饭呢。”
正说着,前院又传来急报:
“夫人!夔州军情——督师已破流寇西路,约战敌首‘宋先生’,三日后于巫山关谈判!”
苏婉清接过军报,飞速看完,脸色骤变。
谈判?夫君要和那个驱民攻城的魔头谈判?
不,这绝不是谈判。
她太了解陆铮了——他这是要以身为饵,引蛇出洞。
“铁柱,”苏婉清攥紧军报,指节发白,“传令汉中大营,忠武军即刻进入最高战备。再派人星夜赶赴夔州,告诉夫君一句话——”
她一字一顿:
“家中有我,万事小心。若事不可为……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赵铁柱领命而去。
苏婉清独自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四月天。阳光明媚,可她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夫君,你一定要平安。
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