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那位酷似云琼的少女婉清后,苏璃的心境仿佛又沉静了几分。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也似乎带走了一些过于炽烈的情感。她依旧每日处理朝政,只是更多时候,她喜欢独自在御花园中漫步,尤其爱去琼华殿附近,那里曾是她女儿未出阁时的居所。
琼华殿外,靠近宫墙的一角,曾有一株云琼年少时亲手种下的梅树。那树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云琼偶然得了种子,觉得有趣,便随意种下。许是宫人照料精心,也许是得了地气,那梅树竟也一年年长大,只是从未开过花。年复一年,它只是沉默地伸展着虬枝,如同一个无言的守望者。
云琼去世后,苏璃曾命人加倍看护此树,仿佛守着这树,就能守住女儿留下的一点念想。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梅树依旧只是绿叶成荫,不见花苞。宫人们私下议论,许是这树本就无花,又或许是感知旧主已逝,心哀不开。
直到云琼离世后的第十六个年头,一个料峭的初春清晨。
一名负责打扫琼华殿外围的老宫人,如同往常一样,提着扫帚,蹒跚着走过那株梅树旁。忽然,他浑浊的老眼瞪大了,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只见那株沉寂了十几年、几乎被人认定不会开花的梅树,那遒劲的枝干上,竟**星星点点地,缀满了淡粉色的花苞**!更有几朵性急的,已然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绽放开来,吐出嫩黄的花蕊,散发着清冽幽远的暗香!
老宫人连扫帚都忘了,跌跌撞撞地跑去禀报。
消息很快传到了苏璃耳中。她正用着早膳,闻言,执箸的手停在半空,怔了许久。
“摆驾,琼华殿。”她放下银箸,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凤驾来到琼华殿外。尚未走近,那缕熟悉的、清冷的梅香便已随风飘来。苏璃下了轿辇,一步步走向那株梅树。
晨光熹微中,淡粉色的梅花疏落有致地开在苍劲的枝头,与尚未完全褪去的冬意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它们不如御花园中那些名品梅树开得繁盛热烈,却自有一股孤洁清傲的气质,在料峭春风中,静静绽放。
苏璃站在树下,仰头望着这些迟来了十六年的花朵,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柔软的花瓣。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无尽怀念与释然的悲伤。
梅开二度。
是女儿冥冥中的回应吗?回应她安置了那个酷似她的女孩?还是这树终于通了灵性,以这种方式,告慰生者?
她绕着梅树缓缓走了一圈,目光落在树根旁那片空地上。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她召来内侍监,吩咐道:“去,取一块上好的青石来。”
内侍监虽不明所以,但立刻遵命去办。
青石很快被运来,石匠也被召至现场。苏璃没有让人将石头运回工部雕刻,而是就站在梅树下,对石匠口述了碑文的内容。
石匠依言,在青石上郑重地刻下了两行字:
**爱女云琼与其子安眠处**
没有封号,没有谥号,没有年代,只有最朴素的称谓。“爱女”,“其子”。那个未能存活、甚至未曾正式取名的小皇孙,终于在他的母亲身边,有了一个明确的、被承认的位置。
而碑文上,**只字未提其父林凡**。
没有“驸马”,没有“林凡”,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信息。仿佛那个男人,从未在这对母子的生命中存在过,或者,他的存在,在此刻苏璃的心中,已不值得与女儿和外孙并列于这方寄托哀思的青石之上。
这无声的 遗漏,是一种态度,一种了结,也是一种属于母亲和外婆的、固执的守护。
石碑立好,就安置在梅树之下,正对着琼华殿的方向。
苏璃站在碑前,苍老的手抚过冰凉的碑面,看着那行简单的字,又抬头望了望头上悄然绽放的梅花,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积压在心头十六年的某块巨石,随着这梅花的绽放与这方石碑的立起,终于被稍稍挪开了一丝缝隙。
过往的恩怨情仇,对错是非,似乎都在这迟来的花香与无言的碑文前,渐渐淡去。
她为女儿和外孙,在这深宫之中,寻到了一处有梅香相伴的安魂之所。
也为自己那颗饱经沧桑的心,找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梅开二度,人已非昨。
但有些思念,穿越了生死与时光,依旧在这人间,留下了痕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