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锋芒,在碾碎北境军事反扑、初步稳住江南经济阵脚后,终于无可避免地指向了帝国真正的权力基石——那些盘踞地方、枝繁叶茂、与国同休的世家门阀。而沈逸选择的突破口,既精准又致命:赋税。
帝国税收,田赋为本,商税次之,盐铁茶马等专卖为辅。然而数百年积弊,地方世家通过“投献”(平民将田产挂靠于有功名者名下以避税)、“诡寄”(将田产分散登记于不同亲属或佃户名下)、“飞洒”(将田赋税额转嫁到无力反抗的贫户头上)等手段,隐匿了不知多少土地和人口。更兼与地方官吏勾结,在征收、转运环节上下其手,导致朝廷岁入连年短绌,国库空虚,而世家私库却日益充盈。
以往朝廷不是不想整治,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但沈逸不同,他手握“影刃”利剑和皇帝遗诏大义,更有一份从万界商城兑换的、超越时代的“利器”。
监国公署,税政专案厅。
巨大的桌案上,堆积着从户部、各省布政使司调来的近十年税赋黄册、鱼鳞图册(土地登记册)副本,浩如烟海。十余名从青岚格物院紧急抽调的精于算学的年轻吏员,正在数台造型奇特、由符文驱动、镶嵌着水晶面板的“分析仪”前忙碌操作。这些仪器是婉儿和秀儿团队根据沈逸提供的“机械计算器”原理,结合本土符文技术,赶工出来的初级“符文计算机”,虽然远不能和前世的电子计算机相比,但处理这些重复性高、逻辑简单的数据核对、归类工作,效率远超人工百倍。
沈逸与户部尚书(新任,原侍郎提拔,寒门出身)、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联合考功司的主事,正在听取初步报告。
一名年轻吏员,虽然眼圈发黑但精神亢奋,指着墙上刚刚绘制出的巨大图表汇报道:“禀监国公、诸位大人!通过对江北七省近五年田赋数据交叉比对分析,结合部分已重新丈量府县的样本数据,初步模型推算,田亩隐匿率平均在四成以上!其中,山南道‘清河崔氏’、‘陇西李氏’等五家,其名下登记田亩与模型估算应占田亩差距最大,隐匿率恐超六成!仅此五家,每年逃漏田赋折银便不低于八十万两!”
八十万两!几乎相当于帝国一个中等省份一年的田赋总收入!在场几位重臣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数字震得倒吸一口凉气。
“商税方面,”另一名吏员接道,“江南、运河沿线、东南沿海等商贸发达区域,通过‘化整为零’、‘重复过卡’、‘以物易物避税’等方式流失的税收更为惊人。尤其是涉及海外贸易部分,因缺乏有效监管,走私猖獗。模型显示,仅明州(宁波)、泉州、广州三地,每年流失的海贸商税,保守估计在一百五十万两以上!其中,与江南赵半城案有牵连的几家海商,问题尤为突出。”
户部尚书声音都有些发颤:“如此巨额的税赋流失……难怪国库年年吃紧,边饷拖欠,河工荒废……这些蠹虫!”
都察院左都御史脸色铁青:“证据!光有推算模型不行,需要实地核查的铁证!否则那些世家必然百般抵赖,煽动舆论,反诬朝廷横征暴敛、戕害士绅!”
“铁证,会有的。”沈逸平静开口,目光落在图表上那几个被重点标注的世家名称上,“模型是指南针,告诉我们该挖哪里。‘影刃’和听风阁,就是我们的铲子。传令。”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甲二”(“影刃”第二战术小队队长,暂代部分指挥职责)和楚潇潇的副手:“‘影刃’抽调精干,配合听风阁最擅渗透侦察的好手,组成数个‘税稽特别行动组’。目标:山南道崔氏、李氏,江南与走私关联最深的三大海商家族。任务:在不惊动主要目标的前提下,潜入其核心账房、库房、田庄管理枢纽,取得真实账册、地契、往来信件等核心证据。尤其注意寻找他们与地方税吏勾结的证据,以及……可能与境外势力(包括西南、海外可疑组织)资金往来的线索。”
“记住,”沈逸强调,“我要的是完整、可追溯的证据链,能经得起朝堂质辩、天下审视。行动务必隐秘、精准,若遇抵抗,可视情况使用非致命武力控制,尽量避免伤亡。拿到证据后,原件复制,原处秘密放回,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是!”甲二和听风阁副手领命,迅速离去部署。这种针对世家内部核心的渗透取证,比战场厮杀更为精细和危险,但也是对“影刃”和听风阁能力的又一次严峻考验。
“朝廷方面,”沈逸转向几位大臣,“以筹备‘西北军饷’、‘黄河防汛’为名,行文山南道及江南各省,要求限期清解历年积欠钱粮,并申明将派御史巡查。此为明面施压,扰乱其心神,为我们暗中取证创造机会。”
“同时,以监国公署名义,颁布《鼓励民间举报告发田亩隐匿、偷逃税赋令》,告发查实者,可得追缴税款或罚没资产的一成作为奖赏,并予以保护。”这一招,是从内部瓦解。世家大族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旁支、庶子、被压榨的佃户、知晓内情的落魄账房……在巨额奖赏和保护承诺下,很难说没有人动心。
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结合技术推算、特种渗透、政治施压、利益分化的组合拳,缓缓展开。目标直指帝国最顽固的既得利益集团。
就在帝国腹地这场无声的“税赋战争”悄然打响的同时,遥远的西南边陲,“影刃”南疆侦缉组的首次试探性行动,也迎来了意想不到的遭遇。
横断山脉深处,无名谷地边缘。
两个“影刃”战术小队(共二十人),在代号“山魈”的队长带领下,已经在这片潮湿闷热、毒虫肆虐的原始丛林边缘潜伏了三日。他们全身覆盖着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迷彩作战服,脸上涂着油彩,装备也经过了适应性调整:枪械加装了防水防尘罩,配备了更多的冷兵器(淬毒匕首、手弩)和对付大型野兽的捕捉索,每人还携带了特制的驱虫、防瘴药囊。
他们的任务不是强攻,而是抵近侦察,摸清谷地遗迹的外部环境、守卫情况、出入规律。
“夜鸦”无人机的高空侦察受到了强烈能量干扰,难以获取清晰图像。他们必须依靠最原始的眼睛和耳朵,以及身上携带的、经过改良的便携式能量探测仪。
“山魈”伏在一处能俯瞰大半个谷口的岩石后面,通过加装了滤光镜的望远镜仔细观察。谷口被茂密的藤蔓和刻意移植的树木遮掩,若非能量探测仪上那持续不断的异常读数,几乎看不出人工痕迹。但在他高倍镜的仔细搜索下,还是发现了几处不自然的反光——那是隐藏在植被后的金属或光滑石质物,很可能是警戒装置或陷阱。
过去三天,他们只观察到两次人员出入。一次是五名穿着破烂、像是山民但眼神呆滞麻木的人,背着竹篓进入,约两个时辰后空手而出,眼神更加空洞。另一次是三名身着灰色麻布长袍、兜帽遮脸的人从谷内走出,行动间悄无声息,仿佛幽灵,径直消失在密林深处,方向似乎是往更西的无人区。
“不像常规守卫,倒像是……信徒和祭司?”“山魈”心中判断。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命令队员记录下一切细节,并在谷口外围布设了数个微型震动传感器和红外摄像头。
第四天夜里,变故突生。
子时刚过,能量探测仪上的读数突然剧烈波动!谷地深处传来一阵低沉、仿佛无数人同时呢喃的诡异声音,透过山风隐约传来,让人心烦意乱,甚至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队员们佩戴的、内置了简易“清心符文”的耳塞发出微弱震动,帮助他们抵抗这种精神影响。
几乎同时,布设在谷口西侧三百米处的一个震动传感器被触发!
“有东西出来了!速度很快,不止一个!”“山魈”立刻通过骨传导耳机低声示警。所有队员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屏息凝神。
夜视仪中,只见三个速度快得惊人的黑影,如同猿猴般在林木间纵跃,朝着传感器触发的方向扑去!它们并非人类,体型佝偻,覆盖着浓密的黑毛,四肢着地奔跑,但偶尔直立时,能看出扭曲的人形轮廓,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红光。
“是守卫?还是被驱使的‘东西’?”队员心中凛然。
那三个黑影扑到传感器附近,疑惑地嗅探着,发出低沉的嘶吼。其中一头似乎察觉到了更远处“影刃”队员刻意留下的一点微弱气息(诱饵),开始朝这个方向移动。
“准备接敌,非必要不致命,尽量捕捉样本。”“山魈”下令。队员们悄无声息地散开,占据有利位置,手中的枪械换上了麻醉弹或强效电击弹。
然而,就在那领头的黑影即将进入伏击圈的刹那——
“咻!”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响起!
下一秒,那领头的黑影脖颈处突然爆出一团暗绿色的汁液(而非鲜血),它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剧烈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另外两头黑影受惊,刚欲嘶吼报警,又是连续两声轻微的“咻咻”声,精准地命中它们的要害,同样瞬间毙命!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超过三秒。而且,攻击来自“影刃”伏击圈的侧后方!
“有第三方!”“山魈”心头剧震,立刻打出手势,全体队员高度警戒,枪口暗中指向攻击来袭的方向。
密林中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过了约莫一分钟,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用略带古怪腔调、但清晰可辨的中原官话,从侧前方一棵巨大的榕树后传来:
“外来的窥探者,离开这里。这片山谷,以及它所连接的东西,不是你们该触碰的领域。今夜之事,是警告,也是唯一一次仁慈。”
话音刚落,不等“山魈”回应,只见那棵榕树后的阴影一阵晃动,仿佛融入了黑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队员们立刻用热成像和运动探测器扫描,却一无所获,对方仿佛凭空蒸发。
“山魈”小心翼翼地带人上前查看。三头怪物的尸体正在快速腐烂,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很快化为一滩浓水,渗入地下,只留下几缕黑毛和些许无法辨认的残渣。而在怪物被击杀的位置附近,他们找到了三枚约三寸长、通体黝黑、非金非木、顶端沾染着暗绿色汁液的细长“梭镖”。梭镖造型古朴,上面刻着极为细微、扭曲的符文,与已知的任何符文体系都不同,却隐隐散发着一丝与谷地遗迹类似的冰冷气息。
“他们……是在帮我们灭口?还是单纯清除靠近遗迹的‘外人’?”一名队员低声道。
“警告我们离开……‘连接的东西’?”山魈捡起一枚梭镖,用特制密封袋装好,“看来,除了遗迹里的‘东西’,这外面还有另一股势力在盯着这里。而且,他们似乎对遗迹有所了解,甚至可能在……看守?”
他想起沈逸之前提到的“古老信众”和“守夜人”的猜测。难道,这些就是所谓的“守夜人”?阻止外人靠近,也清理遗迹跑出来的“怪物”?
“此地不宜久留,撤回第二观察点,立刻向国公汇报。”“山魈”果断下令。这次侦察,虽然未能深入遗迹,却意外发现了第三方势力的存在,并得到了可能是对方武器的实物样本,收获远超预期,同时也意味着局势更加复杂。
当“山魈”的加密报告和那枚黑色梭镖的影像通过特殊渠道传回帝都时,沈逸正在御书房(临时借用)批阅奏章。
看着报告中关于神秘第三方“守夜人”的描述,以及那枚奇异梭镖的影像,沈逸陷入了沉思。这支势力显然对遗迹及其危险有很深认知,态度矛盾——既驱离外人(包括自己),又主动清理从遗迹出来的怪物。是敌是友?是古老的守护者,还是另一群崇拜“归亡”但方式不同的信徒?
“也许,该换个思路了。”沈逸放下报告,走到窗边,望着南方夜空,“对于这些隐藏在世界阴影里的古老存在和它们的看守者,一味的侦察或强攻可能并非上策。或许……需要一次‘对话’?”
他想起自己手中的“秩序核心”碎片,以及“望舒”文明关于对抗“归亡”的知识。或许,他可以制造一个“诱饵”,一个足以引起这些“守夜人”兴趣,却又与“归亡”气息截然不同的“秩序信标”?
就在这时,楚潇潇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夫君,山南道急报。崔氏和李氏似乎察觉到了风声,开始大规模销毁旧账册,并调动私兵部曲加强坞堡防卫。我们的人刚刚得手部分关键账册副本,但行动可能已经暴露。另外,江南方面,三大海商家族中的‘陈氏’,其家主陈万财昨夜暴毙,死状……诡异,七窍流出黑色污血,尸体迅速干瘪,疑似中毒或……邪术。”
沈逸眼神一凝。世家开始狗急跳墙,甚至不惜动用可能涉及黑暗手段的方式灭口?看来,税赋之战,已经触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甚至可能逼出了他们背后更深层的联系。
帝都朝堂的明争,西南秘境的暗探,江南商海的诡变……多条战线同时传来新的变数。
沈逸深吸一口气,回到案前,铺开纸张,开始快速书写命令。
“令山南道‘影刃’与听风阁,转入静默,保护已得证据,暂缓进一步行动,但严密监控崔、李二家动向,尤其是他们与外界可疑人员的联络。”
“令江南,彻查陈万财死因,控制陈府核心人员,搜查其宅邸,寻找可能与海外邪教或西南势力往来的证据。同时,加强对另外两家的监控和保护,防止类似事件发生。”
“令婉儿、秀儿,暂停其他非紧急项目,集中分析那枚黑色梭镖的材质、符文结构,尝试逆向推导其能量属性与可能的制造工艺。同时,以‘秩序核心’碎片为蓝本,设计一个可移动的、能持续散发纯净秩序能量波动的‘信标装置’,功率不需太大,但要足够纯净和特殊。”
写完命令,他看向楚潇潇:“潇潇,搜集所有关于‘守夜人’、古老遗迹守卫者、以及与‘归亡’对抗的零星传说,哪怕是最荒诞的乡野奇谈。我们要尝试理解他们的立场和行为逻辑。”
“夫君是想……接触那些‘守夜人’?”楚潇潇立刻领悟。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是可以利用或了解的对象。”沈逸目光深邃,“我们在地面的敌人已经亮出獠牙,在阴影中的对手也露出了冰山一角。是时候,让这场多方博弈,进入新的阶段了。”
他走到墙边巨大的帝国疆域图前,手指划过山南道、江南、西南群山、东南海岛……仿佛在审视一盘巨大的棋局。
“传令各方,依计行事。新政的刀,要更快;暗处的眼,要更亮;而我们对‘规则’之外力量的了解……必须更深。”
新的风暴,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