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谷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却隔不断谷内弥漫的沉重气氛。
夕阳西斜,橘红色的余晖穿过水波般的屏障,在灵泉水面铺开粼粼碎金。竹屋前的空地上,四人围坐,中央篝火噼啪作响,烤架上炙烤的兽肉散发出焦香,却无人有食欲。
楚云澜盘膝坐在泉边一块青石上,褪去染血的外袍,露出精悍的上身。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斧伤已经不再流血,但皮肉外翻,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血屠的巨斧显然淬过毒,虽不是妖藤那种剧毒,却也足以延缓伤口愈合。
他面无表情地清理创口,用清水冲洗,撒上金疮药,再用干净的布条一层层缠绕。整个过程沉默得可怕,只有布帛撕裂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压抑的闷哼。
苏晚晚蹲在篝火旁,手里捧着一碗刚煮好的灵草汤,小脸苍白,眼眶还有些红。她时不时偷眼看楚云澜的伤口,又迅速低下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林风坐在战玲珑身边,手里拿着那面歪歪扭扭的盾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盾面上那些奇怪的纹路。盾牌在夕阳下泛着灰扑扑的光泽,看起来依旧简陋得可笑,但此刻无人再小觑它——石林中的战斗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
战玲珑闭目调息,冰魄剑横在膝上。她脸色比出发前更白了几分,脖颈处的深灰色纹路在灵力运转时微微蠕动,像活物般令人心悸。但她的呼吸绵长平稳,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比以往更甚,那是将体内毒素强行压制后,冰魄诀运转到极致的征兆。
良久,楚云澜包扎完毕,披上干净的外袍,站起身走到篝火旁。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倒出一颗龙眼大小的淡金色丹药。
丹药一出,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连灵泉的清新气息都被压过。丹体圆润,表面有三道清晰的银色丹纹,在夕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三纹丹,而且是疗伤丹药中极为珍贵的“玉露生肌丹”。这种丹药不仅能让伤口快速愈合,还能祛除残留毒素、滋养经脉,对楚云澜现在的伤势再合适不过。
林风认得这丹药——青玄门丹堂长老一年也只炼得出三五炉,通常只供给掌门、长老和核心真传弟子。楚云澜作为内门剑修翘楚,能分到一颗已是殊荣。
所有人都以为楚云澜要服下这颗丹药。
但他没有。
他走到林风面前,将那颗还带着体温的玉露生肌丹递了过去。
林风愣住了,茫然抬头:“楚师兄?”
“你的手。”楚云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
林风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之前在石林中举盾格挡、撞人、扔爆裂丹,双手早已布满细密的伤口,虎口崩裂处虽然不再流血,但皮肉翻卷,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痂。刚才一直紧绷着神经,竟没感觉到疼。
“我这点伤不碍事,用普通金疮药就好。”林风连忙摆手,“楚师兄你的伤更重,这丹药……”
“拿着。”楚云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总是握剑的、稳定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林风张了张嘴,最终没再推辞,双手接过丹药。
入手微温,丹药表面那三道银色丹纹触感清晰。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只是握着,掌心的疼痛就缓解了几分。
“谢谢楚师兄。”他低声说。
楚云澜没回应,只是转身走回青石边坐下,重新闭目调息。但从他微微放松的肩背能看出,某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松动了。
林风看着手中的丹药,又看看楚云澜沉默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在青玄门时,楚云澜是高高在上的内门师兄,剑道天才,永远冷静自持,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外门弟子都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林风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位骄傲的剑修会把自己保命的丹药让给他。
不是施舍,不是怜悯。
而是一种……认可。
认可他的付出,认可他的价值,认可他是可以并肩作战、值得托付后背的同伴。
林风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即服下丹药,而是小心地收进怀里——他想等战玲珑状态好些,让她看看这丹药能否借鉴,改良他准备炼制的疗伤丹方。
篝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
苏晚晚这时端着那碗灵草汤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林风脚边:“林师兄,喝点汤吧。我加了宁神草和凝血藤,能缓解疲劳。”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还未完全消散的颤意,但眼神很认真。
林风抬头看她。
这个总是胆怯、总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师妹,此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直了许多。她的符箓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殆尽,灵力也几近枯竭,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慌乱哭泣,而是默默煮汤、照顾伤员、做力所能及的事。
“谢谢晚晚。”林风接过汤碗,温热的陶碗熨帖着掌心,“你也受伤了吗?”
苏晚晚摇头,又点头,小声道:“就是灵力透支,没受伤。多亏林师兄的盾牌……那时候风刃过来,我以为肯定要受伤了,结果盾牌自己就挡过去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却字字清晰:“林师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
林风握着汤碗的手紧了紧。
他想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想说“我们是一个团队”,想说“你也帮了很多忙”。
但最终,他只是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没事,应该的。”
苏晚晚看着他憨直的笑容,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虽然笑意很浅,但眼中那种一直笼罩着的恐惧和不安,消散了大半。
她不再说话,转身回到篝火旁,继续照看烤架上的肉。
林风小口喝着汤。汤有些烫,味道清淡,宁神草微苦,凝血藤微涩,但喝下去后,一股温润的暖流从胃部散开,疲惫感确实缓解了不少。
他一边喝汤,一边偷偷看向身边的战玲珑。
战玲珑依旧闭目调息,但林风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已经平稳下来,周身弥漫的寒意也收敛了些许。最让他安心的是,她脖颈上那些深灰色纹路,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蠕动,而是趋于平静。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战玲珑睫毛微颤,睁开了眼睛。
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脸上,给那总是清冷苍白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暖色。她的瞳孔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冰蓝色,像雪山深处的湖泊,平静无波,却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和……林风有些呆愣的脸。
“看什么?”她问,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往日的冷硬。
“没、没什么。”林风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发烫,“师姐你感觉怎么样?毒素有没有反复?”
“暂时压制住了。”战玲珑活动了一下左臂,动作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已经能自然弯曲,“你的盾牌,让我看看。”
林风连忙递过去。
战玲珑接过那面歪歪扭扭的盾牌,指尖在盾面上那些奇异的纹路上轻轻抚过。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阅读某种古老的文字。
“纹路不是人为雕刻,是材料融合时自然形成的‘道痕’。”她低声说,“而且这些道痕还在缓慢变化……你看这里。”
她指向盾牌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林风凑过去看。那里原本只有几条杂乱无章的细纹,但现在,那些细纹竟然隐隐构成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符文轮廓——虽然还不完整,但已经有了雏形。
“这是……”林风惊讶。
“盾牌在自我进化。”战玲珑将盾牌还给他,“吸收了不同属性的攻击,材料中的灵性被激发,开始按照最适应战斗需求的方向演变。如果继续让它吸收更多攻击,或者加入合适的材料,它可能会诞生出完整的器灵。”
器灵!
那是至少宝器级别的法宝才有可能孕育的灵性存在。一旦诞生器灵,法宝就不再是死物,而是能与主人心意相通、甚至自主战斗的伙伴。
林风握着盾牌的手微微颤抖。
这面其貌不扬的盾牌,竟然有如此潜力?
“不过器灵诞生需要契机和漫长的时间,急不来。”战玲珑补充道,“眼下重要的是,你要熟悉它,也要熟悉你的万化炉。”
她看向林风,眼神认真:“今天在石林,你做得很好。陷阱布置得巧妙,盾牌用得及时,面对筑基修士的围攻也没有慌乱。但是——”
她顿了顿:“你的战斗方式太依赖外物。爆裂丹、强光符、盾牌……这些都有用,但不能成为你的根本。你的根本,是丹道,是万化炉赋予你的‘创造’能力。”
林风肃然:“师姐的意思是……”
“接下来一天,云岚宗的人很可能会卷土重来,甚至带来更多敌人。”战玲珑说,“我们要做的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准备。你需要用万化炉,炼出能让我们以少胜多的东西。”
“炼什么?”林风问。
“毒。”战玲珑说得干脆利落,“不是让你去下毒害人,而是炼制能大规模干扰、削弱敌人的药剂。迷雾、麻痹、致幻、灵力阻滞……任何能降低敌人战斗力的东西都可以。”
她又看向楚云澜和苏晚晚:“楚师兄需要快速恢复战力,晚晚需要补充符箓。林风,这些你都要想办法。”
林风感到肩头沉甸甸的,但心中涌起的不是压力,而是斗志。
“好!”他重重点头,“我会尽力。”
战玲珑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光,沉默片刻,忽然说:“不必有太大压力。你才刚得传承,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超出我的预期。”
这话说得平淡,但林风却听出了其中的肯定。
他忍不住又挠头傻笑:“我会更努力的。”
战玲珑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闭上眼睛,继续调息。
但林风注意到,在她闭眼的瞬间,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
像冰雪初融时,第一缕春风拂过冰面,留下的那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很淡,很快消失。
但林风确信自己看到了。
他呆坐在原地,看着战玲珑沉静的侧脸,看着篝火跃动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看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沉入地平线。
心里某个地方,软软地塌陷了一块。
然后,又被一种更坚实的东西填满。
他站起身,走到灵泉边,掬起一捧清凉的泉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彻底清醒。
转身,他看向谷地中央那片被他清理出来的空地,看向那尊静静放在石台上的万化炉。
灰扑扑的丹炉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炉身裂纹中的七彩流光若隐若现,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呼吸。
林风走过去,盘膝坐下,将双手按在炉壁上。
这一次,他没有闭眼,而是看向围坐在篝火旁的同伴——
楚云澜依旧在调息,但气息已经平稳绵长,剑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苏晚晚正小心翼翼地将烤好的肉切成小块,分装在四个木盘里。
战玲珑闭目养神,冰魄剑横在膝上,剑身映着火光,流转着冰蓝色的寒芒。
还有他自己,掌心贴着万化炉,炉内传来轻微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
这是一个团队。
一个在绝境中相遇,在生死间磨合,在血火里彼此认可的团队。
而他,是这个团队的一部分。
不再是需要被保护的累赘,不再是只能炼丹的后勤,而是……能一起战斗的同伴。
林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灵力缓缓注入万化炉。
这一次,他要炼的,不是盾牌,不是丹药。
而是能守护这个团队的、属于他们的……
未来。
夜色渐深,篝火静静燃烧。
月华谷内,无人入眠。
但无人恐惧。
因为他们知道,无论敌人来多少,无论前路多艰险。
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