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佐助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掺杂丝毫的指责或愤怒,只有一种仿佛站在历史长河岸边、洞悉了所有支流与暗礁的、冰冷的透彻:
“自来也大人,你有没有真正深入思考过一个问题——”
他微微抬起眼帘,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显得格外幽深的黑色眼眸,如同两潭古井,平静却锐利地直视着自来也那写满痛苦的脸:
“在这个被家族仇恨、国家利益、尾兽力量和无数复杂规则所束缚的忍界里,一个心怀远大理想、想要真正打破旧有循环、建立全新秩序与和平的年轻人……在哪里,最有可能获得实现理想的土壤、资源、机会,以及……最关键的是‘成长时间’?”
他没有等待自来也那可能已经混乱的思维给出答案,便直接抛出了那个如同醍醐灌顶、却又冰冷刺骨的结论:
“是木叶。”
他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整个人仿佛从阴影中脱离出来一小部分,语气清晰、冷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复盘历史事实的力量:
“当时的木叶,虽然也经历了三次忍界大战的创伤,内部存在着团藏这样的黑暗和保守势力的掣肘,但它依然是整个忍界无可争议的最强大、最繁荣、资源最丰富、知识体系最完备、思想也相对最开放和先进的忍村。它拥有忍界最完善和高效的忍者培养与选拔体系(忍者学校、中忍考试),支撑着庞大经济体量的任务委托网络,引领潮流的最前沿忍术、医疗、封印术研究环境,以及……无论后世如何争议、其内核依然闪烁着人性光辉的‘火之意志’传承(保护同伴、守护村子、相信未来)。”
佐助开始列举,每一个名字、每一个事实,都像一块沉重的砖石,垒砌在他论证的高塔上:
“更重要的是,木叶是忍村制度的开创者和最成功范本。是忍者之神千手柱间与忍界修罗宇智波斑,这两个代表了旧时代家族巅峰与新时代理想的男人,共同缔造的地方。这里是第一次尝试打破千年以来以血脉家族为单位的封闭体系,将不同出身、不同能力的忍者凝聚成一个全新‘集体’的试验田。无论后来这个试验田里滋生了多少杂草、经历了多少风雨,都无法改变一个根本性的历史事实——对于任何真正胸怀大志、意图从根本上撬动忍界格局、探索全新道路的忍者而言,木叶,是他们思想碰撞最激烈、理念实践可能性最大、也最能接触到‘改变’核心力量的舞台和支点。这里是‘改变’的漩涡中心,而非边缘。”
他看着自来也眼中那起初的茫然,逐渐被一种仿佛拨云见日、却又随之带来更剧烈痛苦的、恍然大悟般的剧烈震动所取代,继续用那平铺直叙却字字千钧的语调说道:
“漩涡长门,身负轮回眼,注定无法平凡。漩涡一族与建立木叶的千手一族是血亲,与木叶的渊源千丝万缕。弥彦,拥有天生的领导者魅力、坚定的信念和包容的胸怀。小南,坚韧、聪慧、忠诚。这样的三个人,这样的组合,如果他们当时被你——三忍之一的自来也,名正言顺地、以‘弟子’或‘受庇护者’的身份带回木叶,以木叶庞大而先进的资源体系、相对安全稳定的成长环境、以及多元的思想氛围加以系统性的培养和保护……他们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他开始描绘那幅未曾发生的、可能充满光明的图景:
“他们可以在木叶的忍者学校接受最基础也最全面的教育,可以接触到封印之书上浩如烟海的禁术与知识,可以得到包括你在内、以及纲手、大蛇丸、乃至后来波风水门等众多顶尖忍者的指引和启发。他们不必在雨之国那片绝望的废墟中,用稚嫩的肩膀过早地直面半藏的铁腕统治、大国的阴谋倾轧、以及底层人民每日都在经历的、令人窒息的痛苦。他们可以有时间学习、思考、争论、犯错、修正,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中积蓄力量,打磨心智。”
“他们甚至可以利用木叶这个平台,尝试从内部去影响、去改革。将雨之国人民的痛苦与对和平的渴望,与木叶的‘火之意志’相结合,探索出一条超越一国一村狭隘利益的、更具包容性和建设性的和平道路。即使会遭遇木叶内部既得利益集团(如团藏)的阻挠,但在这里,他们至少会遇到理解者(如年轻的波风水门)、支持者(如纲手),遇到可以并肩作战的同伴,遇到能在他们思想走偏时给予提醒和拉拽的师长。而不是像在雨之国那样,孤立无援,身边只有彼此和一群同样迷茫的同伴,只能依靠自己那还未成熟的智慧、尚未掌控的力量(尤其是那双危险而沉重的轮回眼),去对抗整个充满恶意和算计的残酷世界,最终在挚友惨死、理想破灭的极端刺激下,被痛苦和仇恨彻底吞噬,走向极端。”
佐助的声音最后归于一种沉重的、近乎叹息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对历史偶然性与必然性的深刻洞察:
“你看到了他们眼中理想的光芒和长门那双特殊的轮回眼,被‘预言之子’的光环所迷惑,却严重低估了他们所处环境(雨之国)的极端险恶与贫瘠,也高估了几个孩子在那种环境下独立对抗整个腐朽体系的可能。你选择相信那个虚无缥缈、语焉不详的‘命运’和‘预言’,用它来替代了作为一个引导者、保护者本应承担的、最具体也最艰难的责任——为他们提供一个真正适合成长、能够将理想转化为现实的‘平台’。你把本可以移栽到最肥沃土壤、得到最精心照料、未来极有可能长成足以庇护一方、甚至改变忍界气候的参天巨木的珍贵幼苗,亲手留在了暴雨肆虐、岩石嶙峋的悬崖缝隙里,然后仅仅给予了一些基础的浇灌,便怀着一种近乎浪漫的期待离开了,指望他们能独自对抗狂风暴雨、甚至改变那片土地的气候……”
他略微停顿,做出了最终的、也是最尖锐的评判:
“这本身,就是一种基于对‘命运’的迷信和对现实复杂性的逃避,所产生的……过于理想化,也因而显得异常残酷的……重大失职。”
“……”
最后一个字落下,走廊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自来也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他脸上的血色褪尽,苍白得如同刚从坟墓中爬出。佐助的话,没有咆哮,没有怒斥,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有毁灭性。它们像一把最冰冷的手术刀,将他几十年来用以麻醉自己、为自己当年的选择寻找合理性的所有外壳——“尊重他们的独立性”、“相信命运的安排”、“在逆境中成长更锻炼人”——一层一层,缓慢而彻底地剥开、剔除,最终,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暴露出了那个他一直不敢、也不愿去正视的核心真相:
他的离开,与其说是出于对弟子们“独立成长”的尊重和对“命运”的敬畏,不如说,是一种潜意识里对承担巨大责任(将三个身份敏感、尤其是拥有轮回眼的战争孤儿带回木叶可能引发的政治、外交、安全等一系列复杂问题)的恐惧与逃避,是一种用“观察命运”为借口的懒惰和懦弱。
他将可能真正改变忍界历史走向的、最珍贵的“可能性”,留在了最不可能发芽结果的绝地,然后安慰自己那是“必要的考验”,是“命运的剧本”。而最终的结果,就是这颗种子在无尽的痛苦、背叛、仇恨和绝望的毒液中浸泡、扭曲,生长成了如今这株意图用更大的痛苦来“净化”世界、将整个忍界拖入深渊的、名为“佩恩”的恐怖梦魇。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从内部撕裂碾碎的悔恨,如同积蓄了数十年的海啸,终于冲垮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以无可阻挡之势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仿佛连呼吸都成了奢望。滚烫的、混浊的液体,终于冲破了那强行维持的最后一丝尊严防线,从他那双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空洞与痛楚的金色瞳孔中,汹涌而出,在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画得粗糙坚毅、此刻却脆弱如孩童的脸上,划出两道清晰而刺目的痕迹。
夕阳早已彻底沉没,走廊完全陷入了昏暗。只有远处其他房间透出的、零星的灯光,在地板上投下微弱的光斑。
佐助没有再说什么。有些真相,点到即止;有些痛苦,必须由当事人自己用余生去反复咀嚼、消化,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消化。而有些迟到多年的责任与赎罪,或许,只能寄希望于在接下来那场决定一切的战斗中,用行动,用鲜血,乃至用生命,去尝试弥补那万一的可能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佝偻着背、无声流泪的豪杰背影,然后,默默地、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如同他来时一样,一步一步,彻底融入了走廊尽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那无边无际的悔恨与寂静,在空旷的走廊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