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神绩那如铁蹄踏在人心上的脚步声远去了,可他留下的那股子血腥煞气,却像是凝固的毒药,依旧弥漫在庐陵王府这小小的院落里,久久不散。
“完了,全完了……”
赵三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那张刀疤脸惨白如纸,再没有半分先前想跟人火并的凶悍。他望着府门的方向,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三十里路……还要写那狗屁的《罪己书》……别说殿下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个好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这丘神绩,是存心要咱们的命!”
红袖的脸色同样凝重到了极点,她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声音压抑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国公爷,不能再等了。我们护着您和殿下,杀出去!丘神绩虽然有三千人,但都屯在城外,城中他带来的人手不会太多。我们拼死,总能撕开一道口子!”
这番话,说得决绝,却也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壮。
在场的玄衣卫士们闻言,眼中也都燃起了一丝以命换命的凶光。他们是太平公主的死士,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现在这样,被圈禁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要保护的人,被一步步地羞辱、折磨致死。
“杀出去?”
陆羽终于开口,他没有回头,只是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拭着李显脸上沾染的灰尘,动作轻柔,语气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杀到哪里去?房州城外,是丘神绩的三千铁骑。就算我们侥幸冲出了房州,天下之大,哪里又是我们的容身之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儿去?”
他站起身,转过来,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那一张张写满了绝望与狠戾的脸。
“况且,你们以为,我们现在面临的,仅仅是丘神绩这一把刀吗?”
众人一愣。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狄仁杰狄公,刚走。他前脚走,丘神绩后脚就到。这一文一武,一前一后,配合得天衣无缝。你们真以为,我们府里这点小动作,能瞒得过那位国老的眼睛?”
“我们一旦动手,都不需要丘神绩的刀落下,狄公的一封奏疏,就能让太平公主殿下……万劫不复。”
太平公主!
这四个字,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红袖和所有玄衣卫士眼中刚刚燃起的那点疯狂的火焰。
他们可以死,但绝不能牵连公主。
“那……那怎么办?”赵三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等死?”
“谁说要等死了?”陆羽淡淡地反问。
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仿佛眼前这点困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寻常谈资。
“丘神绩给了我们两个难题。第一,让殿下日行三十里。第二,让殿下每日交出一篇《罪己书》。”他放下茶杯,看着众人,“你们觉得,哪个更难?”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红袖想了想,沉声道:“都难。殿下心神已失,形同木偶,如何能走三十里路?至于《罪己书》,更是天方夜谭。”
“不。”陆羽摇了摇头,伸出了一根手指,“《罪己书》,最简单。”
最简单?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羽走到那张被掀翻的桌案旁,捡起一支尚算完好的毛笔,在手中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丘神绩是个粗人,他不通文墨,更不懂书法。他要的,不是一篇锦绣文章,而是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向陛下交差的‘东西’。”
“我会代笔,为殿下写好一篇《罪己书》。”
“不可!”红袖立刻出声反对,“圣旨上言明,不得假手于人!若是被丘神绩发现,我们更是罪加一等!”
“谁说是我写了,直接交上去?”陆羽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开窍的学生,“我会写好一篇,然后,让殿下,亲自誊抄一遍。”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个依旧呆呆傻傻的李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意味:“我相信,为了永泰郡主,殿下会很愿意,一笔一划地,将它抄写工整的。”
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让一个疯子,去抄写一篇别人替他写好的认罪书。
这其中的意味,比直接杀了他,还要来得诛心。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眼下唯一可行,也最完美的办法。一份由李显亲手抄录的《罪己书》,字迹必定歪斜、颤抖,充满了恐惧与挣扎的痕迹。这在丘神绩那种粗人看来,只会觉得无比真实,是发自肺腑的忏悔,又哪里会去怀疑是有人代笔?
“那……走路呢?”赵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总不能也找人代劳吧?”
“走路,确实是个麻烦。”陆羽的眉头,终于微微皱起,他踱了两步,似乎也在思索对策。
院子里,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他的脚步声,悬了起来。
片刻后,陆羽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想起,自己的新手大礼包里,除了神级书法和过目不忘,似乎还有一项他一直没太在意的奖励——【入门医术(附赠金针一套)】。
当时他只觉得这是个鸡肋技能,没想到,今日竟成了破局的关键。
“我早年,曾偶遇一位游方高人,学过几手不入流的针灸之术。”陆羽半真半假地解释道,“其中有一法,名曰‘活络针’,以金针刺人要穴,可疏通经脉,活络气血,让久卧之人,也能勉强行走。虽不能治本,但应付个一日半日,应当不成问题。”
他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在赵三和红袖等人的耳朵里,却不啻于天籁之音。
“国公爷,您……您还懂医术?”赵三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羽,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三头六臂来。
先是舌战狄仁杰,再是智斗丘神绩,现在居然连这神神叨叨的针灸都会。这位爷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略懂皮毛,不足挂齿。”陆羽摆了摆手,不再给他们震惊的时间,立刻开始下达命令。
“红袖,你与你的卫士,贴身护卫殿下。记住,你们的身份是公主府的家将,莫要露了行藏。”
“是!”红袖沉声应道。
陆羽的目光,又落在了赵三和他那两个手下的身上,脸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赵三。”
“……在。”赵三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你们三个,从现在起,就是本官雇来的长随。”陆羽指了指院子角落里那些准备“靖难”时打包好的行囊,“笔墨纸砚、换洗衣物、干粮清水……这些东西,就劳烦三位壮士,一路背着了。”
赵三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看了看那几个比人还高的大包裹,又看了看陆羽脸上那人畜无害的笑容,只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又被踹了一脚。
他堂堂前内卫统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刀疤赵”,如今,竟要沦为一个背行李的苦力?
可他敢说个不字吗?
他不敢。
“……是,国公爷。”赵三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认命地上前,和两个手下一起,将那几个沉重的包裹,跟套上枷锁一般,背在了自己身上。
一切准备就绪。
陆羽最后走到李显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无非是些关于永泰郡主的话。随后,他借着为李显整理衣领的动作,从袖中摸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飞快地,刺入了他后颈的风府穴中。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隐蔽至极。
李显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奇异的神采。
“殿下,我们该上路了。”
陆羽扶着李显,走出了府门。
门外,丘神绩早已等得不耐烦,看到他们出来,冷哼了一声,一挥马鞭。
“出发!”
就这样,一支堪称史上最诡异的队伍,踏上了前往神都的千里长路。
最前方,是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庐陵王李显,由白衣胜雪的教谕使陆羽亲自搀扶。
他们身后,是红袖带领的几名神情肃杀的玄衣卫士。
再往后,则是背着山一样高行李、一脸生无可恋的赵三三人组。
而在他们身后百步之外,上百名金吾卫铁骑,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不远不近地缀着,那沉默的压迫感,让路边的野草都仿佛停止了生长。
李显,真的在自己走路。
虽然他的步伐僵硬,动作迟缓,眼神依旧空洞,但他确实在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这一幕,让远处马背上的丘神绩,都看得啧啧称奇,对陆羽这个小白脸的手段,又多了一分捉摸不透的忌惮。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
日头渐渐升高,汗水浸湿了所有人的衣衫。
赵三的腰,都快被那沉重的行囊压断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把陆羽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就在众人感觉快要到极限时,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县城轮廓。
“将军,前面是均州城。”一名斥候飞马回报。
丘神绩点了点头,正准备下令绕城而过,却见城门口处,似乎聚拢了一大群人,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陆羽也看到了。
他眯起眼睛,只见城门之上,挂着一条刺眼的横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
而城门口,一个穿着七品官服、脑满肠肥的县令,正带着一群衙役和百姓,翘首以盼。那县令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一篮子烂菜叶和臭鸡蛋。
陆羽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条横幅上写的是:
“恭迎大周铁卫,痛打谋逆乱贼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