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神绩那一声“圣旨到”,声如洪钟,裹挟着金戈铁马的煞气,仿佛不是传旨,而是宣判。
刚刚因狄仁杰离去而稍稍松弛的空气,瞬间被这股蛮横的力量撕得粉碎,重新灌满了冰冷的铁锈味。后院里,刚刚从藏身处走出来的赵三等人,脸色“唰”地一下,比刚才见到狄仁杰时还要难看。
如果说狄仁杰是悬在头顶的一柄无形利剑,锋利,需要你小心翼翼地去应对;那丘神绩,就是一柄开山巨斧,不讲任何道理,只管迎头劈下。
赵三手一抖,刚捡起来的斧头又“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甚至都顾不上去捡,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院的方向,喉结上下滚动,嘴里发干。
红袖的反应更快,她一把将刚刚被陆羽扶起的李显又拽回自己身后,横刀出鞘半寸,刀锋的寒光映着她那张煞白的脸。她身后的几名玄衣卫士,更是下意识地围拢过来,将李显护在核心,每个人的神情都像是即将面对狼群的羔羊。
整个院子,只有两个人没动。
一个是跪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李显。另一个,便是站在他身前的陆羽。
陆羽甚至没有回头。
他只是弯下腰,将那卷黄澄澄的圣旨,小心翼翼地塞进李显的怀里,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殿下,拿着。这是陛下赐您的护身符。”
说完,他才缓缓直起身,脸上不见半分惊惶,反而带着一丝礼貌周全的微笑,朝着府门的方向朗声应道:“下官陆羽,恭迎丘大将军。将军稍待,下官这便来开门。”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穿透了那层层的杀伐之气,像是一块温玉,不偏不倚地挡在了那柄巨斧之前。
赵三和红袖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难道不知道门外是谁吗?那是丘神绩!是能让三岁小儿止啼的酷吏,是武后手中最快、最狠的一把刀!
陆羽没理会身后的目光,他一边从容不迫地整理着自己微皱的官袍,一边在心中默念。
【系统,扫描目标。】
冰冷的面板,瞬间在脑海中展开。
【人物:丘神绩】
【身份:左金吾卫大将军】
【气运:白虎杀星(赤红)】
【气运值:\/】
【当前情感:极度傲慢(深黄)、嗜血杀意(赤红)、不耐烦(黄)、轻蔑(灰)】
果然。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一个纯粹的武夫,一个满脑子都是杀戮与功勋的屠夫。这样的人,看似可怕,实则……最好对付。
因为他们的欲望,都写在脸上。
他迈开步子,一个人,朝着那扇刚刚关闭、旋即又将开启的府门走去。
“吱嘎——”
府门再次打开。
门口的景象,让陆羽身后的赵三等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外,不再是孤身一人的狄仁杰。
而是一片黑色的钢铁森林。
上百名金吾卫甲士,身披明光铠,手持横刀与长戟,如一尊尊没有感情的雕塑,沉默地肃立在街道两侧。他们胯下的战马,喷吐着白气,马蹄不安地刨着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在所有甲士的最前方,一匹神骏的黑色大马上,端坐着一个魁梧如铁塔的身影。
那人年约五旬,一张国字脸,肤色黝黑,虬髯如钢针,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凶光与傲慢。他甚至没有穿戴头盔,只是那么随意地坐在马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便足以让寻常人肝胆俱裂。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门口那个身形单薄、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的笑意。
“你,就是那个‘教谕使’陆羽?”丘神绩的声音,充满了嘲弄,“看着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陛下让你来教谕亲王,也不怕你半道上被风吹跑了?”
他身后的亲兵们,发出一阵压抑的、粗野的哄笑。
陆羽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恶意,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对着马上的丘神绩,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下官陆羽,见过丘大将军。将军军务繁忙,竟亲自前来,下官实不敢当。”
“少跟老子来这套虚的!”丘神绩不耐烦地一挥手,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炸响,“老子奉旨前来,只办三件事:看人,看东西,看你们上路!”
他用马鞭,遥遥指向陆羽身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牲口。
“人呢?那个庐陵王,让他滚出来见我!”
“还有东西!狄公说,你已经让那废物写了《罪己书》,拿出来,让老子瞧瞧,那废物都写了些什么屁话!”
来了。
陆羽心中平静如水。他知道,这是第一道坎。
他侧过身,恭敬地说道:“回禀大将军,殿下他……昨夜受惊,又与下官彻夜长谈,刚刚才在下官的劝说下,开始反思己过。眼下精神疲敝,实在不宜再见风。还请将军体谅。”
“体谅?”丘神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屋檐上的尘土簌簌落下,“一个阶下之囚,谋逆的罪人,跟老子讲体谅?陆羽,你这教谕使,是来教他写罪己书,还是来当他爹的?”
“下官不敢。”陆羽的笑容不变,“只是,殿下的身子,亦是陛下的身子。若是在这房州就垮了,只怕……不好向陛下交代。”
他巧妙地,将武则天抬了出来。
丘神绩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阴沉了下去。他可以不把李显当人,却不能不顾及武则天的脸面。
“哼,牙尖嘴利的小子。”他冷哼一声,“人可以不见,东西呢?《罪己书》总能让老子看看吧?”
“自然。”陆羽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只是殿下反思仓促,身边又无笔墨,只能……就地取材。还请将军移步一观。”
丘神绩眉头一皱,翻身下马,将马鞭往亲兵手里一扔,大步流星地便走了进来。
他身后的几名亲兵,也立刻跟上,手按刀柄,虎视眈眈。
当丘神绩走进院子,看到地上那片狼藉,以及跪在地上、依旧在用手指一遍遍涂抹着那两个字的李显时,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张黑脸上,便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鄙夷与暴怒的神情。
“这就是你说的《罪己书》?”他伸出穿着皮靴的脚,在那两个扭曲的“罪臣”二字旁,不屑地碾了碾,“陆羽,你他娘的,是在消遣老子?!”
一股恐怖的杀气,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他身后的亲兵,“唰”的一声,齐齐拔出了横刀。
院子里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降到了冰点。
藏在后院的红袖,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忍不住带人冲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从后厨的方向,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国……国公爷,水……水来了……”
正是赵三。
他换了一身下人的衣服,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职业杀手的冷峻表情,再配上此刻惊慌失措的语气,显得滑稽无比。
或许是太过紧张,他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整个人摔了个狗吃屎。
手里那碗滚烫的热水,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丘神绩那双崭新的黑皮靴上。
“滋啦——”
一阵白烟冒起。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石化了。
赵三趴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这辈子,捅过人,砍过人,放过火,还从来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
丘神绩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冒着热气的靴子,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杀意已经凝聚成了实质。
“你……是……谁?”
他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他是我新雇的短工,脑子……不太好使。”陆羽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快步上前,一把将趴在地上的赵三拎了起来,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
“蠢货!毛手毛脚的!还不快给大将军赔罪!”
说着,他一脚踹在赵三的腿弯上。
赵三“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正对着丘神绩。
这位前内卫统领,此刻感觉自己前半辈子杀人积攒下来的煞气,都化作了此刻的屈辱。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陆羽却仿佛没看到他那副生不如死的表情,转过头,对着丘神绩,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谄媚的笑容。
“大将军,您瞧,山野村夫,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锭分量不小的金子,不着痕迹地就往丘神绩手里塞。
“这点小意思,就当是……给将军换双新靴子的。还望将军笑纳。”
丘神绩看着手里的金子,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赵三,最后,目光落在了陆羽那张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的脸上。
他那满腔的怒火,不知为何,竟是诡异地消散了大半。
他不是没见过送礼的,可像这样,前一秒还剑拔弩张,下一秒就打人、骂人、送金子,一套连招行云流水,搞得他都不知道是该继续发怒,还是该收下这钱。
“哼!”丘神绩冷哼一声,却顺手将金子揣进了怀里,一脚将赵三踢开,“滚!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
赵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解决了这个插曲,丘神绩的目光,又回到了地上那两个字上,眼神依旧不善。
“别跟老子扯开话题。这东西,怎么跟陛下交代?”
陆羽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
“大将军,这,才是最真实的交代。”
他指着地上那片污秽,声音沉痛。
“真正的忏悔,从来不是锦绣文章,而是灵魂破碎的声音。殿下他,如今已是心神俱裂,方寸大乱。他写不出华美的辞藻,也做不出工整的文章。他只能用最本能的方式,将‘罪臣’二字,刻在这地上,也刻在自己心里。”
“陛下要的,难道是看一篇花团锦簇的假话吗?不,陛下要看的,是浪子回头,是天恩浩荡下,一个罪人最彻底的臣服与悔悟!而眼前这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比任何《罪己书》,都更能彰显陛下的仁德与圣明!”
丘神绩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是个粗人,只懂得杀人和服从命令。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好像……这小子说的,他娘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看着丘神绩那副陷入沉思的便秘表情,陆羽知道,这第二道坎,也过去了。
“好了。”丘神绩被绕得有些头疼,不耐烦地一挥手,下了最后的命令,“老子不管你们是真心忏悔还是假装糊涂!圣旨上写了,徒步还京,日行三十里!”
他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冰冷的声音,回荡在院中。
“现在是卯时。日落之前,你们要是走不到三十里,或者,拿不出一篇能让老子看懂的《罪己书》……”
他停在门口,回过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老子这三千金吾卫的刀,可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