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烧砖是把泥土变成了石头,那么熬沥青,在苏美尔人眼中,简直就是在召唤地狱的魔物。
埃利都城北,三公里外的一处低洼地。
这里常年寸草不生,地面上裂开无数道口子,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像脓血一样从地下渗出来,汇聚成一个个冒着泡的黑色沼泽。
死鸟和陷入其中的野兽骨骸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鸡蛋味。
这里曾是苏美尔人的禁地。
他们认为这是通往死后世界“库尔”的入口,这些黑水是死人的怨念。
但今天,这片死寂之地却被喧嚣打破。
“快!动作快点!趁着太阳还没把它晒化,赶紧铲!”
何维头上裹着厚厚的亚麻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指挥着几百名用湿布捂住口鼻的工人。
他们手里拿着木铲和铜铲,战战兢兢地将那些半凝固的沥青块挖出来,装进陶罐和柳条筐里。
“恩基神!”库长老站在上风口,依然被熏得直翻白眼,他捏着鼻子,声音闷闷的,“这东西就是魔鬼的呕吐物啊!您真的要把它涂在我们洗澡的大砖池子里?”
一想到要泡在涂满这种恶臭东西的池子里,库长老觉得身上的皮都要烂掉了。
“库长老,你看它丑,闻着臭。”
何维铲起一块黑得发亮的硬沥青,在阳光下照了照,“但在我眼里,它是‘黑色的金子’,是大地的皮肤。”
“皮肤?”库长老无法理解。
“人的皮肤能挡住水,能保护血肉。这东西也一样。”何维把沥青扔进筐里,“只要处理得当,它能让那一千吨水乖乖待在池子里,一滴都漏不掉。而且……”
何维神秘一笑,“煮好了之后,它就不臭了。”
……
运回城里的沥青,并没有直接使用。
在刚刚烧好的红砖大浴场工地旁,架起了十口巨大的陶锅。
滚滚黑烟冲天而起,比当初烧砖时的烟还要黑,还要浓。
那种刺鼻的硫磺味瞬间笼罩了半个埃利都城,熏得城里的狗都在狂吠。
“掌握火候!别让火太大!”
何维在锅边来回巡视,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
熬沥青是个技术活,更是个危险活。
天然沥青里含有大量的水分和挥发性油气,如果火太猛,溢出来的油气遇到明火,这十口锅瞬间就会变成十个大炸弹。
随着水分蒸发,锅里的黑色岩浆开始变得平稳,原本那种刺鼻的臭鸡蛋味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油特有的重工业味道。
“恩基神,现在可以涂了吗?”
乌尔手里拿着一把像抹泥刀一样的铜铲,跃跃欲试。
他现在对这种能变成流体的石头充满了好奇。
“不行。”
何维看了一眼锅里那光亮如镜的纯沥青,“现在的沥青,热了会流,冷了会脆。涂在墙上,这就是个花架子。”
“那怎么办?”
“加料。”
何维指了指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两堆东西:一堆是筛选过的细河沙,另一堆是切得碎碎的干麻丝和芦苇絮。
“乌尔,记住了。”
何维一边示范,一边大声说道,“纯沥青是肉,它太软。沙子是骨头,能让它硬挺。麻丝是筋,能让它不裂。”
“我们要做的,叫‘沥青玛蹄脂’。”
在众人工匠惊骇的目光中,何维像是在煮一锅地狱浓汤。
他先是将沙子倒进滚烫的沥青里,疯狂搅拌,黑色的流体立刻变得粘稠、粗糙。
紧接着,他又把那堆麻丝撒了进去。
“搅!用力搅!让每一根麻丝都喝饱沥青!”
十几个壮汉喊着号子,用粗木棍在锅里拼命搅动。
那粘稠度大得惊人,每搅动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终于,一种不再流淌、而是像厚重的黑色面团一样的东西出锅了。
“上墙!”
何维端起一盆滚烫的玛蹄脂,大步走向那个红砖砌成的巨大池子。
此时的红砖浴场还是个半成品,红色的砖墙虽然坚硬,但那些砖缝就是漏水的筛子。
何维跳进池底。
他用木铲挑起一团冒着热气的黑色胶泥,“啪”地一声甩在红砖墙上。
那种声音沉闷而厚实。
接着,他手腕一翻,木铲如同行云流水般抹过。
原本粗糙的红砖表面,瞬间被一层厚厚的、黑得深邃的“皮肤”覆盖了。
那黑色在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填平了所有的缝隙,包裹了所有的棱角。
“看清楚了吗?”
何维回头,看着岸上那些畏畏缩缩的工匠,“涂抹的时候,要厚,要匀,要用力压实!”
“这……”
工匠们面面相觑。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在抹毒药。
那黑乎乎的东西看着就吓人,仿佛碰到就会烂手。
“我来!”
乌尔第一个跳了下去,他相信恩基神的每一个判断。
学着何维的样子,乌尔笨拙地铲起一团沥青,抹在墙角。
虽然动作不熟练,弄得手上、脸上都是黑点,但他惊喜地发现,这种胶泥有着极强的附着力,一旦粘在砖上,抠都抠不下来。
“也没那么烫嘛!”乌尔喊道,“兄弟们下来吧!这东西粘得很,补缝一绝!”
有了带头的,古也带着人跳了下去。
很快,红砖池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工地。
几百名工匠,像是在给红砖池涂上一层黑色的肌肤。
空气中弥漫着热沥青的味道,这种味道对于现代人来说是修路的噪音,但在美索不达米亚,它代表着苏美尔人第一次拥有了完美的防水材料。
……
傍晚时分,工程结束了。
那个原本红彤彤的大坑,此刻变成了一个深邃的、黑得发亮的巨大砖池。
冷却后的沥青玛蹄脂,不再黏软,而是变得坚韧而有弹性。表面因为有沙子显得粗糙,但却形成了一个整体,没有任何接缝。
夕阳照在黑色的池底,反射出一层幽幽的光。
“这也太丑了!”
库长老站在岸边,看着这个黑漆漆的大坑,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恩基神,这看着像个烧焦的锅底,真的能让人进去洗澡吗?”
何维正在用沙子搓洗手上的沥青渍,闻言笑道:“库长老,别以貌取人。这层黑皮,能保你一百年不漏水。”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古那个笨手笨脚的小儿子,也就是那个之前满身烂疮、现在已经被何维勒令洗干净的小家伙,正提着一个陶罐给工人们送水。
他走到池子边缘的斜坡上——那是何维设计的、方便人走进浴场的缓坡。
因为刚抹完沥青,斜坡表面虽然硬了,但依然有一种油性的光滑。
小家伙脚下一滑。
“哎呀!”
伴随着一声惊呼,孩子整个人仰面摔倒。
“儿子!”古吓得扔下工具就往里冲,他以为儿子会摔得头破血流。
然而,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孩子并没有摔伤,也没有停下。
那一层冷却后的沥青玛蹄脂,虽然混了沙子,但表面却有一种奇特的、如同涂了蜡一般的滑腻感。
孩子就像是一块坐上了滑梯的石头,“哧溜”一下,顺着黑色的斜坡,一路滑到了池底中心。
速度极快,丝般顺滑。
“咯咯咯!”
预想中的哭声没有出现,反而传来了孩子清脆的笑声。
小家伙坐在池底,摸了摸屁股下面的黑色地面,又摸了摸自己的手。
不烫,不粘,而且很滑!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手脚并用地爬上斜坡,然后学着刚才的样子,一屁股坐下。
“呼——”
他又一次滑了下去,快乐得像只小鸭子。
“古爸!好玩!这个好玩!”孩子在池底大喊。
岸上的工匠们都看傻了。
古愣在原地,看着儿子在那个“黑锅底”里玩得不亦乐乎,身上的皮肉一点事都没有,反而因为摩擦变得更干净了。
“我也试试?”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一个年轻的工匠大着胆子,坐在了斜坡上,用力一蹬。
“哇哦——!”
他也滑了下去,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恐惧一旦被打破,剩下的就是狂欢。
刚才还对这些黑色物质避之不及的工匠们,此刻一个个童心大发。
他们辛苦了一天,此刻看着这个巨大的、光滑的黑色盆地,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浴场,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让开让开!我也来!”
“看谁滑得远!”
一时间,原本严肃的工地变成了滑梯大赛现场。
几十个满身黑灰的大男人,在那层黑色的防水层上滑来滑去,笑声震得天上的飞鸟都惊了。
库长老看着这一幕,嘴巴张得老大,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
他转头看向何维,惊喜地问:“恩基神,这就是您说的‘净化’?”
何维看着那些在黑色池底打滚、大笑的苏美尔人,嘴角微微上扬。
“快乐也是一种净化,库长老。”
何维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进池底。
“当!”
石头砸在坚硬的沥青层上,弹了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行了,别玩了!”何维拍了拍手,声音穿透了欢笑声,“既然滑得这么开心,说明防水层已经干透了。”
“古!”
“在!”正在池底玩得最欢的古一骨碌爬起来,脸上还带着傻笑。
“去开闸。”
何维指着远处那条刚刚挖通的、连接着幼发拉底河的水渠。
“放水!”
随着闸门提起,浑浊的河水咆哮着冲进水渠。
经过何维设计的几道沉淀池过滤,当水流最终冲进这个巨大的黑色浴场时,已经变得清澈见底。
水流在黑色的沥青底面上奔涌,白色的浪花与黑色的底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水面缓缓上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池壁。
一分钟,十分钟,一小时。
那道水位线稳稳地停在那里,周围的红砖墙背面,干爽如初,没有一丝水渍渗出。
“不漏!真的不漏!”乌尔跪在墙边,摸着干燥的砖墙,激动得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