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跪在芦苇棚的地上,手里那张画满设计图的羊皮纸被他攥得皱皱巴巴。
他的面前,摆着何维画出的“埃利都大浴场”剖面结构图。
图纸上,那些代表着地下烟道、热水循环槽和承重柱的线条,对于这位年轻的苏美尔工程师来说,美妙得如同星辰运行的轨迹。
但他现在的表情,却十分痛苦。
“做不到。”
乌尔抬起头,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带着一股绝望的嘶哑,“恩基神,这就是个美好的梦。只要一场大水,或者那个池子里装满水泡上两天,这一切都会变成一滩烂泥。”
他指着图纸上的承重墙,“我们现有的砖,是用泥河边的淤泥拌上碎麦秸,在太阳下晒干的。这种土坯,用来盖平房勉强凑合。可是您要挖大坑,还要在地下烧火?”
乌尔越说越激动,工程师的理性让他无法忽视材料的物理缺陷:“地下烟道的温度一上来,上面的湿气一蒸,那土坯就会像饼干放进热汤里一样酥烂。整个大浴场会塌陷,把所有洗澡的人都埋在泥浆里!”
“还有防水。”乌尔抓了抓头发,“沥青是个好东西,但这东西遇热会软化流淌。您要在底下烧火,沥青就会变成黑色的汤汁流得到处都是。没法做,真的没法做。”
在苏美尔人的建筑体系里,最硬的东西就是石头。
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冲积平原,最缺的就是石头。
想要大规模的石材,得去几百公里外的北方山区开采,工程量大得可怕,以埃利都现有的人力,根本无法完成。
何维坐在一张崭新的芦苇席上,手里盘着两块昨晚剩下的小肥皂块,静静地听着乌尔的抱怨。
他没有生气。
相反,他很欣慰。
懂得质疑材料的极限,说明乌尔已经不再是一个盲目崇拜神迹的信徒,而是一个开始思考工程与材料的工程学徒了。
“说完了?”何维笑着问道。
“说完了。”乌尔垂头丧气,“师父,要不咱们还是去挖个坑直接引水吧,别搞什么地下加热了,那是神住的宫殿才能用的技术。”
“谁说没有石头?”
何维站起身,走到棚外,抓起一把河滩上最常见的灰褐色黏土。
“乌尔,你知道泥土和石头的区别吗?”
乌尔愣了一下:“泥土松软,石头坚硬。”
“不。”
何维将手里的黏土搓成粉末,让它随风飘散,“泥土,是无数细小的颗粒,靠着水和阳光勉强挤在一起。它们就像是一群貌合神离的陌生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散伙。”
“而石头。”何维指了指脚下那一小块用来压席子的燧石,“是经过了大地深处的高温和高压,颗粒之间彻底融化、锁死,变成了一个整体。那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既然这平原上没有石头,那我们就自己造。”
何维扔掉手里的灰土,拍了拍手,“去,把库长老和古都叫来。我们要建一座窑。”
……
如果说晒土坯是靠天吃饭,那么烧砖,就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类第一次建筑革命。
在埃利都城外的空地上,何维指挥着几百名工匠,开始了一场奇怪的工程。
他没有让人直接挖坑,而是用含沙量较高的土壤,混合了水和草茎,先砌造了一座半圆形的、像个巨大蜂巢一样的怪建筑。
这就是倒焰窑的雏形。
这个时代的苏美尔人会烧陶,但他们的陶窑很小,而且多是露天堆烧或者是简单的直焰窑,温度很难超过八百度,而且受热不均,容易炸裂。
何维设计的这个窑,有一根高高的烟囱矗立在旁边,窑顶是封闭的拱形。
“火从旁边的燃烧室进去,冲到窑顶,被拱顶挡回来,强制向下穿过砖坯,再从底部的吸火孔钻进烟囱。”
何维拿着树枝在地上给乌尔画着气流图,“这样,每一块砖都会被烈火均匀地灼烧。我们要把温度推到一千度以上。”
“一千度!”乌尔念叨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虽然他不懂摄氏度,但他能想象那是一种能融化铜的恐怖高温。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埃利都陷入了一场疯狂的芦苇收割运动。
既然没有煤炭,没有硬木,那就只能靠数量来凑。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最不缺的就是芦苇。
成千上万的苏美尔人,拿着铜镰刀,甚至是锋利的石片,冲进幼发拉底河畔的芦苇荡。
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背着比自己身体还大两倍的芦苇捆,排成望不到头的长龙,将绿色的芦苇海洋搬到了土窑边。
短短两天,窑边堆起的芦苇山,比埃利都最高的房子还要高。
与此同时,制砖场也在连轴转。
何维亲自筛选了含铁量较高的河底红胶泥,哪怕是在现代,这也是烧制红砖的上好原料。
工匠古带着人,在木模子里把泥摔得啪啪作响,把泥胚里的气泡全部排空,做成标准的长方体砖坯。
这一万块砖坯,在太阳下暴晒了整整一周,去掉了大部分水分。
“入窑!”
随着何维一声令下,一块块灰白色的干砖坯被码放进了那个巨大的倒焰窑里。
封门。
点火。
当第一把干芦苇被塞进燃烧室,橙黄色的火焰呼啸而起。
这是对耐心的极大考验。
烧砖不同于烧陶,它需要持续、稳定的高热。
由于芦苇燃烧速度极快,何维安排了十组工人,日夜轮换,每一分钟都有几十捆芦苇被填进火口。
“这火,要烧三天三夜,不能断。”
何维站在窑口,热浪炙烤着他的脸庞,映照出两点跳动的火光。
对于苏美尔人来说,这种浪费是惊人的。
这三天烧掉的芦苇,足够全城人煮半年的饭。
如果不是对“恩基神”的绝对盲信,库长老恐怕早就心疼得昏过去了。
第一天,浓烟滚滚,水汽从烟囱里喷出,那是砖坯最后的挣扎。
第二天,烟变淡了,从燃烧口看进去,里面不再是橘红色的火光,而是一种刺眼的、带着点发白的亮黄色。
那是温度突破九百度的标志。
泥土中的硅酸盐开始玻璃化,原本松散的颗粒在高温下开始液化、流动、融合,重新结晶。
第三天夜里。
乌尔一直守在窑边,寸步不离。
他的眼睛熬得通红,死死盯着那早已不可直视的观察孔。
他能感觉到,那厚重的窑壁都在微微颤抖,仿佛里面关着一头咆哮的猛兽。
“恩基神,真的不会炸吗?”乌尔声音沙哑。
“只要你之前的泥坯里没有混进石灰石子,就不会。”何维淡定地喝了一口啤酒。
天亮时分,何维下令:“停火。”
最后一捆芦苇化为灰烬。
但并不是马上就能开窑。
必须让它自然冷却,如果冷空气突然灌入,滚烫的砖块会瞬间炸裂。
等待,比燃烧更漫长。
足足过了两天,窑壁的温度才降到手能触摸的程度。
这一天,窑前的广场上围满了人。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恩基神用了那么多芦苇,在这个大肚子里炼了这么久,到底炼出了什么宝贝?
“开窑!”
古举着大锤,砸开了封闭窑门的土封。
“哗啦!”
随着封土落地,一股温热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
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那是一种浓郁的、厚重的、如同夕阳凝固一般的——红色。
这是黏土中的氧化铁在氧化气氛下烧结呈现出的标准色泽。
乌尔颤抖着手,走上前去。
他带上厚厚的羊毛手套,小心翼翼地从窑里捧出第一块还有些烫手的砖头。
硬。
这是乌尔的第一感觉。
这块红砖的棱角分明,表面有一层粗糙但致密的质感,完全不同于土坯的一摸掉渣。
何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铜锤。
“拿着。”他对乌尔说。
乌尔举起那块红砖。
何维轻轻一挥手,铜锤敲击在红砖的侧面。
“叮——”
一声清脆的的回响,传遍了整个广场。
那一刻,全场寂静。
所有苏美尔人都张大了嘴巴。
这声音他们熟悉,那是敲击最坚硬的燧石,或者敲击铜器时才会有的声音。
绝不是泥土那种沉闷的“噗噗”声。
“古,拿水来。”
一桶水被泼在红砖上。
水珠迅速滚落,红色的表面在水光下显得更加鲜艳,既没有软化,也没有一丝泥浆流下。
它就像一块刚从河里捞出来的红宝石,傲慢地拒绝了水的侵蚀。
“这就是你要的石头。”
何维看着惊呆的乌尔,接过那块红砖,将它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的苏美尔人。
阳光下,那块红色的长方体散发着坚不可摧的光芒。
“这种红砖不怕水,不怕火,哪怕过上一百年,它也依然是这个样子。”
“从此以后,你们不需要再住在会溶化的泥巴房里。”
“有了它,我们可以建不漏水的大浴场,可以建不怕雨淋的高塔,甚至可以建造阻挡洪水的堤坝!”
欢呼声如海啸般爆发。
乌尔抱着那块滚烫的红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作为一名工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从这一刻起,建筑不再受制于地质条件。
只要有土,有火,他们就能在大地上建造起高塔。
何维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红粉,看着那些因一块红砖而跪地膜拜的人群,他知道,大浴场的材料问题解决了。
“古,”何维转头吩咐道,“别傻乐了。这只是第一窑。要想铺满大浴场,我们还得烧一百窑。另外……”
何维的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沥青冒出的地方。
“乌尔,用这种红砖砌一个大池子。我们要熬沥青了。不是用来粘合,而是用来做真正的防水卷材。”
“是!恩基神!”
乌尔抱着那块红砖,就像抱着他的命,答应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