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都的第一个丰收季,空气中不再充斥着烂泥的腥臭,而是弥漫着带着微微酸甜气息的发酵味道。
六棱大麦堆成了小山,除了留作种子和磨面的口粮,还剩下了很多很多。
在这个没有冰箱和真空包装的史前时代,谷物的保存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一旦受潮发霉,不仅是一年的辛苦白费,还会滋生出致病的真菌毒素。
但聪明的苏美尔先民,有着他们独特的处理方式。
……
“恩基,这是最好的!”
在营地的中央广场上,一场庆祝丰收的狂欢正在进行。
满脸通红的乌尔,兴奋地捧着一只陶土罐子,献宝似的放到了何维面前。
这罐子很脏,外壁上挂满了溢出的干涸浆液。
而在那浑浊的液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谷壳、碎草梗。
这就是苏美尔先民的快乐源泉——原始啤酒。
几个族里的长者,正拿着一根根中空的芦苇杆,像是在搞什么神秘的吸取仪式一样,把头凑到罐口,用芦苇管插穿漂浮的残渣层,一脸陶醉地吮吸着底下的液体。
“请您享用大地的供奉,苏美尔人的啤酒!”
乌尔毕恭毕敬地递上一根刚折断的芦苇杆。
何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是个现代人,是个哪怕在史前生活了两百年也没丢掉生活品质的“体面人”。
看着这罐浑浊液体,他怎么也无法与啤酒联系起来。
出于礼貌,他还是接过了那根芦苇管,轻轻吸了一口。
“噗——”
向来维持着神明般优雅形象的何维,毫无形象地侧过头,一口喷了出来。
又酸,又涩。
那是谷物发酵不完全带来的馊味,混杂着像坏醋一样的刺激感,甚至还有一股生水的土腥气和植物根茎的苦味。
嘴里还残留着好几颗粗糙的麦皮渣滓,刮得喉咙生疼。
“这也是啤酒?”
何维用手背狠狠地擦了擦嘴,看着周围那些一脸震惊和惶恐的苏美尔人。
“这是刷锅水!”
乌尔吓得跪倒在地:“恩基息怒!这是按照祖先传下来的秘法酿的啊!要把大麦烤成焦面包,然后泡在水里发酵……”
“暴殄天物。”
何维看着那一堆好好的大麦被糟蹋成这副德行,那种属于理科工程师的强迫症彻底爆发了。
在人类文明史上,啤酒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轮子和文字。
它是液体面包,能够提供热量,它还含有酒精,是快乐的催化剂。
但绝不是眼前这种刷锅水!
“乌尔。”何维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那根沾着唾液的芦苇管扔进了火堆。
“叫几个人,把那个装麦子的大仓房腾出来。”
何维的眼睛里燃烧着技术革命的火焰。
“今天,让你们这群喝刷锅水的苏美尔人开开眼,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啤酒。”
……
何维技术改造的第一步,是对苏美尔传统“啤酒面包酿造法”的降维打击。
“为什么你们的酒没劲儿?为什么酸得倒牙?”
在新建的酿造工坊里,何维指着那几框被水浸泡的大麦。
“因为你们只是把麦子烤熟了泡水!那是给猪吃的!”
何维抓起一把正在浸泡的大麦,让乌尔看清楚上面刚刚萌发出来的小小白芽。
“这叫麦芽。只有让麦子以为自己要长大了,它身体里那种神奇的酶才会醒过来,把那硬邦邦、没味道的淀粉,变成甜甜的麦芽糖。”
“有了麦芽糖,酒虫酵母才能干活,才能把水变成酒!”
这是现代酿酒业的基础——麦芽化。
接下来的几天,何维变身为最严苛的酿酒大师。
他指挥苏美尔工匠,建立了一个巨大的烘干室。
那些发了芽的麦子不再是被烤成焦黑的面包,而是被低温烘干,变成散发着浓郁焦糖香气和麦香的特制麦芽。
“酿酒的第二步,煮!”
巨大的陶锅被架在了猛火之上。
这在苏美尔人看来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他们以前都是用冷水泡发酵面包。
但何维很清楚,如果不煮沸,生水里的杂菌会让酒迅速变酸变质。
咕嘟咕嘟。
麦芽汁在锅里翻滚,香甜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工坊。
那种味道比任何花香都要诱人,让门外路过的苏美尔人都忍不住吞口水。
此外,何维从探索号船舱里,取出了从印度带来的野生巢蜜和小豆蔻香料。
在这个还没有啤酒花的时代,啤酒最大的问题是太过甜腻且容易变质。
而小豆蔻特有的辛香,能完美中和麦芽的腻,带来清爽的口感和杀菌防腐的作用。
“恩基,这是什么?”乌尔看着何维把那些金黄的蜂蜜和褐色的香料撒进滚烫的麦汁里。
“这是酒神的灵魂。”何维开玩笑地对她说。
……
但真正的技术壁垒,在于过滤。
“把你们那些芦苇管子都扔了吧。”
何维指着一只底部钻满小孔、铺着好几层细密芦苇片的陶缸,说道:“这是最原始的过滤槽,可以将杂质过滤掉。”
煮好的麦汁被倒入槽中,经过层层吸附、阻隔。
当液体从底部的龙头流出来时。
它不再是混着谷壳的浆糊,而是变成了一种澄清的、如同琥珀般的棕红色液体。
最后一步,是时间的魔法。
何维在麦汁冷却后,将那只曾经酿过啤酒的陶罐碎片扔进去作为酒药引子。
尽管苏美尔人酿制的原始啤酒很难喝,但上面的酵母菌种经过驯化,是最适合当地环境的。
“封缸!”
何维在罐口涂上一层厚厚的沥青密封,“交给时间。七天之后,再来开缸。”
……
七天,对于嗜酒如命的苏美尔人来说,比七年还难熬。
每天都有人围着那座密封的仓库转悠,那里面飘出来的香味,勾得苏美尔人魂不守舍。
终于,开缸的日子到了。
夕阳西下,埃利都的广场上点燃了篝火。
几百名辛苦劳作了一季的苏美尔人先民,眼巴巴地看着那个被何维搬出来的巨大陶罐。
“都拿好你们的杯子。记住,不用管子。”
何维手里拿着黑铁凿子,轻轻敲碎了封泥。
啵——
一声轻响,那是积攒在罐体内的二氧化碳释放的声音。
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爆发开来,那种混合了麦芽焦香、蜂蜜甜味和小豆蔻清凉的复杂香气,简直是对苏美尔先民嗅觉的降维打击。
何维拿起一个陶杯,打开了陶罐底部的木塞。
哗——
金黄色的液体奔涌而出。
在火光的照耀下,酒液呈现出迷人的金琥珀色,晶莹剔透。
最让人惊讶的是,随着酒液撞击杯底,一层细腻、雪白的泡沫涌了上来,像是大海的浪花,盖在了金色的液体上。
全场鸦雀无声。
苏美尔人看傻了。
“啤酒怎么会是这种颜色?它在发光!”乌尔喃喃自语。
何维端起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丰富的气泡在舌尖炸裂,带着微微的苦味和回甘,那种顺滑的感觉,让他忘记了所有的疲惫。
“这,才叫啤酒。”
何维又接了一杯,递给旁边的乌尔,“尝尝,大口大口地喝。”
乌尔颤抖着双手接过来,他学着何维的样子,仰头猛灌了一口。
下一秒。
少年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为狂喜,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痴呆的幸福之中。
没有令人作呕的麦皮,没有发酸的馊味。
只有清爽、香甜,还有一种直冲头顶的眩晕感。
“呜呜呜……”乌尔竟然哭了出来,他捧着杯子,跪在地上,“好喝!太好喝了,我以前喝的都是尿吗?”
这一句话,彻底引爆了全场。
不用何维多说,无数只粗糙的陶碗伸了过来。
当第一口冰爽的金黄酒液进入这些苏美尔先民的食道时,整个广场沸腾了。
有人开始跳舞,有人开始高歌,有人直接躺在地上傻笑。
从这一刻起,大麦酿造的不再是仅仅用来果腹的饮料,而是变成了快乐的源泉。
……
第二天,何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原本因为丰收而有些懈怠的工地上,今天人满为患。
甚至很远地方的野生部落,都有壮劳力偷偷跑过来,在那探头探脑。
“恩基!我们要干活!”
一群壮汉扛着铲子,把乌尔围得水泄不通。
“今天要挖什么沟?要搬多少砖?您尽管吩咐!”
“只要晚上给我一碗那个啤酒就行!”
“两碗!我力气大,我能搬两倍的砖!给我两碗!”
何维站在高台上,看着这群因为酒精而变得无比狂热的“志愿者”,忍不住笑了。
在此之前,想要让他们顶着烈日去挖渠,还得靠恩基神的恐吓和强迫命令才行。
现在根本不需要皮鞭,也不需要神谕。
何维甚至在营地门口挂出了一块牌子——其实就是一块刻着图画的泥板。
上面画着:搬运一百块标准砖 = 一陶罐啤酒。
挖掘十米长的水渠 = 两陶罐啤酒。
这是苏美尔人历史上最早的“啤酒工资单”。
原本需要一年才能建成的大型仓库,在这群被啤酒驱动的劳工手中,仅仅用了两个月就完工了。
后世的历史学家在发掘美索不达米亚遗址时,会惊讶地发现,这些宏伟的古城基座下,总是伴随着海量的陶制酒杯碎片。
他们会疑惑:是什么力量驱使古代先民完成了这些工程奇迹?
而在此时此刻。
何维手里端着一杯泛着白沫的啤酒,看着下方那群唱着歌、像蚂蚁一样勤劳搬砖的苏美尔人。
“看到了吗,乌尔。”
何维指了指那些干劲十足的人群。
“这就是快乐的力量。”
“恐惧能让人活下去,但只有快乐,能让人创造奇迹。”
何维晃了晃酒杯,金色的液体在夕阳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晕。
埃利都城很快流传了一句新的谚语,那是何维随口说的一句话,被刻在了最早的泥板上:
“不认识啤酒的人,就不懂得什么是快乐。”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在酒精的泡沫中,伴随着打嗝声和欢笑声,加速成长。